2岁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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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卓小古板似的,很多时候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了求一句赞扬,但在这一刻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真的有人看到了,且不吝对他说一句“做得好”,那的确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持久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欣喜若狂,将他刚刚那无端的委屈一扫而光。
温卓小心翼翼地把草麻雀揣进了怀里。
玉阑音吃饭很斯文,拿筷端碗的姿势似乎都和别人不一样,吃得又细又慢。温卓药居生活得久,餐桌上同样是细嚼慢咽很精细。
于是当克古鲁低着头狼吞虎咽、叮当作响地吃完抬起头时,对面这一大一小面前的碗都还是满的。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吃饭像个野人。
提前结束的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看着这俩人,忽然道:“诶对了,温卓,我跟你学法术行不行?你法术使得好厉害。”
虽然药郎一家像是喝露水的神仙,但餐桌上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
温卓迟疑道:“我也是照着书籍自己练的,可能教不了你什么。”
“那你平时都是看些什么书籍?”克古鲁眼睛亮亮的。
“是书房里的一些散页的羊皮卷,也没名字,”温卓道,“都是前几年阑音找给我的。”
“哦!原来是药郎先生的书!”克古鲁期待地看转向玉阑音,“我在私塾法术课学得太差了,平时我可以来找温卓一起看看那些书卷吗,药郎先生?”
温卓也看向玉阑音。
那些书籍毕竟是玉阑音的,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是总得玉阑音亲口允许了才是。
玉阑音一直在一旁拿着陶瓷调羹喝汤,仿佛置身事外置若未闻,直到话里提到了他,玉阑音才终于抬了眼,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随时来就是。”
他抬眼说话都慢慢的,加上他一身病气,一向神色都很浅淡,即便是说着话还是笑起来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已经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好整以暇还是单纯因为太过疲惫,看起来要比几个时辰之前的状态糟糕得多。
克古鲁先前打着马虎听听也就过去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头一回在心里认认真真滚过一边:哦,药郎先生的确是身体不好。
玉阑音身上总有一副重病之人才会流露出的兴致缺缺,尽管他似乎有意地规避这种倦怠,可这种心不在焉藏是藏不住的。
克古鲁不由得多看了玉阑音两眼。
“我看过你,你的骨骼小而轻,不适合武术和体术,”玉阑音矜贵地放下手中的调羹,“不过你脉象稳重,灵基沉满,修行天赋能属中上乘,若加以教导和勤勉,当会有所作为。”
原本心事重重的克古鲁,听了这句话立刻把那忧虑抛到脑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直接平步天堂,他不由飘飘然嗫嚅:“啊?真的吗……”
玉阑音轻笑了一声,“骗你作甚?”
“那温卓呢?”克古鲁好奇道,“他的天赋是不是特别好?”
“他吗?的确,他的天赋是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好的,不然我也不会把《大成捷要》散卷由着他自己去学,”玉阑音看眼温卓,轻笑一下,“你若平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他,他会的很多。”
温卓偷偷竖着耳朵听完,故作矜持地端起碗喝了口牛肉汤,心里莫名有点雀跃。
药居平时没有外人,玉阑音从来没有机会谈论起他。
那羊皮卷玉阑音给他之时也只是说了句“如果你有意修行,平日闲暇之时可以一读”,之后便没再过问。温卓其实对修行算不上感兴趣,若不是他打心里珍贵玉阑音给他的东西于是常常翻阅,凭借玉阑音“任他去”的教导他可能一辈子要和修行无缘了。
这回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玉阑音的赞扬,而且夸奖之直白简直让他有点羞惭。
玉阑音看着端碗喝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温卓,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个两个的小孩。
吃过饭,玉阑音继续在摇椅里看书,温卓到书房临字帖。克古鲁不敢单独和玉阑音一屋,自然是屁颠颠地跟着温卓也去了。
此时克古鲁正趴在桌子上看温卓写字。
“温卓,你这字帖的字真好看啊。”
温卓写字的架势和他的马术一样,漂亮又舒展,小小年纪已经十分煞有介事。
温卓闻言依旧专心低着头临字帖,不曾抬头,“嗯,阑音写给我的。”
“哇,药郎先生好厉害,怎么什么都会,”克古鲁听了更艳羡了,“你和药郎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温卓顿了笔。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玉阑音,温卓整个人忽然就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温和,与他平时的颇为冷硬的沉默寡言大相径庭。
温卓没有爹娘,是被札布萨的一个男人捡回家的。这个男人叫作阿纳,是个双腿残疾的鳏夫。
阿纳告诉温卓,捡到温卓的那天是秋天,虚宿和危宿的星星在那天晚上格外的亮,虚宿寓意天节,危宿主战乱,恐怕温卓生来便是个灾祸。
传说阴鬼之名不可随意称唤,阿纳信这些,又打心里觉着温卓便是天劫祸鬼,所以到死不敢给给温卓取名字,生怕取了名字便是犯了鬼神玄说。但阿纳虽然总是念叨,实际上却也没把温卓丢掉,虽然生活算不上富余,但也没让温卓缺吃少穿。
或许是因为阿纳的身体底子虚,四五年光景就憔悴了,最后一年更是卧床不起,吃喝都得靠不太到六岁的温卓照顾。
最后那年是这残疾的鳏夫咒骂声最多的一年。
但来来去去翻来覆去也就是咒骂温卓的话语,温卓的今生和来世都被他骂了个遍,似乎他的双腿的残疾、他的瘫痪在床都是温卓这祸鬼暗中的手笔。直到最后他不再有力气能说得出很多话,便总是拿一双厌恨的、包含着诅咒的眼睛盯着进进出出在家里忙上忙下的温卓。
温卓充耳不闻,总不太回应阿纳。
只一次,在阿纳说而善良的自己将转世神佛,而温卓作恶多端下辈子会沦为人人喊打的畜生的时候,温卓道:“没有来世的,阿纳。”
温卓头回听说药郎是在镇上买菜的集上,听一个阿娘说部落东边有个药郎,他医术高超,而且从不收人银两。
他回来后把听说的这事和阿纳讲,希望阿纳能抓些药身上宽松宽松。
但听了这话的阿纳突然暴怒,他破口大骂:“什么药郎?部落里大家恭维几句真以为自己是个好货色?我可万贵不吃他的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白脸、老不死的妖精,谁知道他的药里都是些什么脏东西……”
这一天,温卓头一回觉得怨天尤人的阿纳有点可怜。
阿纳死得那天也是秋天。
温卓照例在清晨去他床前喂他吃早饭,发现阿纳总是怒火盈眶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灰色。他死在了昨天夜里。
不过阿纳的死对温卓并没有什么影响,温卓没觉得难过。
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劈柴,天气好就磨一磨生锈的铁弓去森林里打只兔子炖锅肉汤。
直到这个秋天已经是深秋,早晚的风已经开始发寒。
可岁月的长河之上总是写满相遇的清风,正是在这个有寒风的深秋的一个下午。
这天下午温卓正在家门前劈柴。那斧头是阿纳之前用的,温卓用着很吃力,但他太穷了,换不起新斧子。
就在这时,家门前的那条总是荒无人迹的小径上,一个穿着单薄长衫男子脚步轻盈地经过。他走路的动静不大,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强烈的存在感。
于是温卓看向他。
不看不打紧,一眼看过去便是再难移开目光。
都不必说男子,这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姐姐和娘娘长得都好看。札布萨人常年风吹日晒,没几个人能像他这般皮肤白,再加之细眉弯目的慈悲相,远远看像是走来了个下凡的神仙。
他散着发,穿一件霜色广袖单衣,那是温卓从来没见过的样式,手上提着一个草编的篮子,里头是些山上的野果。
温卓一时看得呆住了。
由于温卓盯得太久,那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提着斧头的小孩子。
温卓直勾勾地看着,直到那人走近,他这才发现这人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消瘦。他在单层长袍中显得有些空荡,温卓甚至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唇色,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半蹲下来笑着问温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中的大人呢?”
温卓闻到他衣袖挥动的风带起的苦涩的草药味。
“死了。”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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