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浊之辩(1 / 2)
宦官志骄意满,群臣三缄其口,这场临时召开的朝会自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目标。
刘宏颇觉意兴阑珊,草草地散了朝会。而刘晞则在中常侍吕强的护送下,及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既已完成了皇帝的指令,吕强便也不再逗留,依礼向眼前的万年公主告退。
“吕常侍且留步。”刘晞缓缓开口,止住了吕强告退的动作,“我已让左右备下薄酒,常侍何不在此稍作歇息?”
吕强此前任职小黄门,近日才升任中常侍,与这位公主并没什么交集。但他久闻万年公主的令名,对刘晞的观感也不错,即便不解其意,也还是依言留了下来。
刘晞斥退闲人,只留左右亲信在场后,方才含笑开口:“我听闻,父皇日前有意封常侍为都乡侯,可惜为君所辞。”
她之所以会有此番动作,一则是有意拉拢皇帝身边之人,以结为同盟、获取信息;二则是为投桃报李,回报他之前有意提醒的善缘。
吕强看上去有些拘谨,拱手答曰:“臣曾闻: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1]。臣无功无德,岂敢窃居高位?公主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
刘晞闻言莞尔,她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执起酒匙,自玉樽中挹取了果酒,倒至对方的耳杯之中。
“吕君高行,令我钦佩不已。”她话语稍顿,道:“窃闻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2]。弯弯曲曲的器皿,怎么能容下笔直的东西呢?”
当今皇帝宠信宦官,其中又以王甫、曹节为最。此二人仗着皇帝的信重提携亲眷、打压异己,甚至达到了满门皆贵的地步。
其余宦官或为自保,或为权势,也都簇拥在两人身侧,以结为朋党、相互包庇。如此情境下,吕强竟能不攀权贵,甚至义正言辞地拒绝皇帝的封赏,其品行不可谓不清正。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吕强对宦官群体一直保持不合作的态度,那么要不了多久,必然会遭到后者的共同打压或迫害。
……等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自哪本经传呢?为什么她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些顺口至极、却又从未见过的熟语?
刘晞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丝毫,道:
“我从前读书,并不明白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是何道理。今见吕君,顿时心领神悟,担心君以高洁之品行获罪于宵小,步了屈子的后尘。”
吕强怔然,满脸皆是动容之色,良久,方才慨叹道:
“臣虽不敏,却也明白非道不言、非义不行的道理。又岂敢背弃道义,让自己的品德有所亏损、让自己的亲人为此蒙羞呢?”
“吕君所言差矣。”刘晞徐徐道:“君子处于枢机要地,固然需操履严明、处事坦荡,坚持自身秉性,不与那腥膻之党同流合污,但又岂能行事过激,公然犯蜂虿之毒?”
眼见吕强还欲再辩,刘晞便抢先一步,道:“若是因得罪宵小而获罪,吕君又要如何奉双亲以终老、报邦国以忠义?此为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也。”
吕强被驳得哑口无言,登时面露羞惭之色——自己虚度春秋三十余载,竟辩不过一总角幼童。
然而此念刚刚萌芽,就被他亲手掐了去。公主应祥瑞而降,生来便是玉叶金枝,怎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所能媲美的?
他这般想着,便也心服口服地起身离席,肃然行礼道:“谨受教,臣多谢公主教诲。”
“岂敢言教?不过是身在局外,故而看得比吕君通透几分罢了。”
这般客套几回后,这场谈话也就差不多落下了帷幕。刘晞投其所好地送上几卷古书。
盛情难却之下,吕强便也不再推脱,带着这几卷难得的珍本离开。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殿外的台阶在月辉的映衬下,仿佛披上了白色的绸衣。俄而繁星退隐,天边的晨曦划破了黑蒙蒙的夜。
紧接着,皇帝的旨意就传到了刘晞殿中:擢侍中卢植为尚书,兼领太傅衔,掌教汉宫诸皇子皇女读书之事。
这位新出炉的太傅明面上虽领了众皇子公主的教育之事……可当今皇帝子息薄弱,接连几个皇子都先后夭折,只剩下刘辩这一根独苗。
为了让这唯一的皇子顺利长成,刘宏便纳了近侍之言,将其送往道人家中抚养。
是以在偌大的汉宫之中,拢共也只有刘晞这一位皇帝血脉。那么这所谓的太傅,也就只能是教导刘晞一人的太傅了。
除此之外,此诏书还提到一事:让刘晞搬离如今的寝宫,迁往章台殿。
她心下一转,连忙给身边的近侍丁肃使了个眼色。
丁肃立时会意,自袖中取出几枚金叶子,亲昵地递到为首的宦官之手,道:“我们公主自幼便居住在中宫,怎么……这,陛下怎突然起了念想,要让公主迁往章台殿呢?”
为首那人接了财物,顿时喜笑颜开,说话也比刚刚热络了不少,低声道:
“似卢尚书那等外臣,能出入禁中已是陛下特许,怎好日日到这中宫里来。若是冲撞了后宫诸位贵人,岂不是失了体统?”
话音刚落,这人便撇开丁肃,讪笑着朝刘晞躬身一礼,道:“公主,陛下恐您身边的宫人侍候不周,特意令仆带了这些人来,供您差遣。”
刘晞闻言轻轻颔首,权作示意。自有懂分寸的宫人将宣旨的宦官送走,然后将那批新到的宫女带到公主面前。
刘晞打眼望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宫女。
这宫女在皇帝身边服侍已久,自然清楚皇帝秉性,昨日触怒刘宏后,心中已知自己没了活路。
然而心中到底是不甘!
凭什么王公贵胄高坐云端,凭什么黎庶百姓辗转泥途,凭什么那昏君不理国政却能安享太平,凭什么她兢兢业业却动辄得咎?
她的确命如草芥,可难道卑微的性命就不配活着吗?
她拼命地挣扎,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寄于万年公主——公主素有仁名,受其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只要公主求情,陛下焉会拒绝!
……当刘晞视若无睹地踏入宫殿时,她曾一度心死……
可苍天见怜,她到底是活了下来。公主果真是含仁怀义的圣人君子!
“……仆……仆谢公主大恩,愿服侍公主左右,至死方休……”她匍匐于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请起吧。”刘晞垂眸,淡淡道:“不必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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