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那座城(七)(1 / 2)
惊雷落日。
在厚厚的云层中藏了一整天的雷电终于没命地劈了下来,强烈的光辉仿佛巨鞭,将残日的最后一丝光华也鞭打殆尽。
百尺高的断崖之上,密林重重;陡峭的山脊上,尸骨森森;这些尸首大多穿着暗色的夜行装,肩背上还带着箭囊长弓,死状虽然各异,死法却大多相同,基本上都是一剑穿胸,死得十分利索。
只是这尸身足有百数,若为一人所杀,此人未免也太过凶悍了些。
山崖下惊涛拍案,山崖上疾风劲扫;丛林中大大小小的动物都在四散奔逃——
只除了一个。
这个“动物”看起来格外镇定,他就站在断崖之侧,单手扶着一截枯木,正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如果仔细看去,就会发现这身量高得过分的男人满身都是尘土,脸上也带了几道细小的伤口。
男人似乎在仔细分辨断崖下的水声,耳朵轻微地动了动;片刻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黑白分明,戾气森然。
顾安南的眼睛其实很漂亮,而且异常生动,要么令人心惊,要么令人心动,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些空洞——
就像个盲人似的。
“老顾命大得很,”山寨后堂,何三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道袍,人看着还是很镇定,拂尘的末端却在细微地抖动:“你如何断定他已去了?”
铁三石就跟在他身后,已将脸都哭肿了:“操他娘的,早上大帅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带着我就上了飞将峰——那地方你也知道,虽然离咱们这不远,但是陡峭得很!上山时还好好的,不料想刚要下去的时候,竟不知何处冲出了百十来个弓箭手!二话不说便上前进攻!”
“起初他们放冷箭,我一时不察,大帅为了救,右臂上便中了招!此行本就只带了五个人,我等且战且退……”
他说到此处,捂着脸哭着骂了声娘:“都他妈是我的错!大帅看出这些人只是针对他,便要将人引走,临去前让我回寨子传信,我这才拼死闯了出来!”
何三闭了闭眼:“那也,不能断定他一定就没了。”
铁三石吼道:“大帅再怎么神武,难道还能将那许多人都杀了不成!我不用你教!回来之后已经带着人上山寻过了,大帅根本就不在那里了!他还能去哪?!那么高的山崖,落下去还怎么活!”
“你少跟我喊!”何三心里也乱作一团,却不得不强行稳着:“带上你的令花,去外围等我!”
何三忽然一愣,而后倏忽回身,身形细弱的道士身上却似忽然被鬼上了身,揪住铁三石衣领的时候,脸色阴沉得就像是另一个人:“我只问你,大帅摔下去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铁三石先是一怔,而后脸色涨得更红,气得像是想直接举起何三摔死:“你怀疑我是故意害死大帅的?我他妈……”
“他是个雀蒙眼!”何三几乎是从牙缝里把声音逼出去的:“天一黑就和瞎子一样,你会不知道?!”
铁三石狠狠喘着粗气:“我再去找!”
“你给我听着,老三,听着。”何三一把将他抓了回来,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是用尽所有理智在说道:“无论大帅是死是活,咱们都必须把今天这场九君宴的场子按住。”
铁三石赤红着眼:“大帅都没了!”
“是!那半瞎可能是死了!但寨子里这万把来人都不活了是吗?!”何三的鼻息几乎喷到了铁三石脸上:“把你的人带好,去外围看令花等我指令——听懂了没有!”
铁三石几乎快将拳头攥得爆开了,半晌,他狠狠别过头去:“南境一共九个守君,除了现在前厅里那对只会打哈哈搅混水的官氏父子,就只来了一个零州孙青。”
“官氏那两个糊涂蛋也就罢了,”铁三石急得在自己胸口砸了一拳:“孙青那不要脸的狗东西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何三抹了把脸,把眼角那点红都抹掉了:“那也没办法,硬着头皮也得上——赶紧去吧!要不然今天的形势只有更难!”
铁三石一把抓起了自己那把大刀:“你别给老子死了!要是姓孙的为难你你就赶紧放令花!”
何三快崩溃了:“快去吧!”
铁三石大踏步从后堂出门了。
何三转回身来,把脸埋在摊开的两手里深深吸了口气。
“老顾啊老顾,”埋在手掌中的脸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泣:“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这半壁江山是姓顾的一寸一寸亲自打下来的,他死了,江山就散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替代他。
此时此刻也唯有期待一个奇迹了。
何三慢慢站起了身,一步步走向了灯火辉煌的正堂;这个道士军师仿佛自有一种变脸的技巧,就在他跨过门槛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何三进了正堂,对着里面起身迎接的两个客人一甩拂尘,单手结印笑吟吟道:“无量天尊,何三道人见过两位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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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山崖上,被议论惦记个不休的半瞎打了个喷嚏。
顾半瞎在黑暗中眉梢一挑。
铁三石八成是以为自己死了——不为别的,就为着自己跌落山崖的时候,听见他在上面撕心离肺吼得那一嗓子。
好端端一个八尺大汉,嚎起来端地是凄厉无比,以铁三石的德行,八成会直接带着一脸鼻涕眼泪哭到何三张鸿跟前去报丧。
也不知寨子里现在怎么样了。
“旁人如何不得而知,”已是个半瞎的顾安南狼狈已极,却越发觉得好笑:“暮芸听说我死,定是趁乱逃回长安去了。”
他一边摸索着辨别方向,试图从危险的断崖边上撤开,一边在心里盘算回了寨子之后该往哪个方向去捉那没良心的帝姬,虽不至于三步一摔,走得倒也十分艰难。
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光亮,他心头一动,自己也不知是在期待什么,竟是飞快地仔细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桀桀!”
“光亮”似是被他盯怕了,唰然张开翅膀,鸮叫着扑腾飞走了。
原来所谓的光,只是一只鸱的眼睛。
正如何三所说,顾安南是个杀千刀的雀蒙眼,而且还是极为严重的那一种——平时黑天了之后,他所到之处总是要灯火通明的,旁人都以为那是他作为大帅的排场,只有何三知道,他只是不想当着下属的面摔个狗吃屎。
别说是黑天,就是稍微暗一点,顾安南都不大能辨别周围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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