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横街(10)(1 / 2)
沈凌衣突然想起刚刚见到江遇的那天晚上,江遇躲在蝴蝶巷17号的屋檐下,蜷缩成一团,衣服打湿了半边,眼睛红红地,像是才哭过。
孤单、无助,年纪尚小却没有依仗。
他看了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往巷口。
小雨淅淅沥沥,那时候的蝴蝶巷口有一个卖锅盔的小推车,雨点打在棚檐上。
嗒嗒嗒——
南方的城市,雨水总是记忆里最常见的一环。他那时候十六岁,刚刚到‘难得一见’上班,陆越给了他五十块钱当生活费,过得紧紧巴巴,但当他看到那辆小推车时,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挪了过去。
猪肉馅锅盔五块钱一个,豆沙馅三块。他的手放在包里,握着所剩不多的钱,咬咬牙,要了一个猪肉馅。
锅盔滚烫,他闻着油香和肉香,馋的直流口水。刚刚准备咬下一口,他回过头,突然与江遇四目相对。
江遇咽了咽口水,很快把头埋下了。
沈凌衣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种负罪感,好像不把这块锅盔分一半给他,自己就是个路见不平拔腿就跑的小混球,不善良。
妈妈过世前,也是在路边推车卖锅盔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在他学校门口卖。
小的时候,爸爸在厂子里上班,每天晚上十点钟下工,妈妈卖锅盔,要等到九点才收摊。他喜欢吃猪肉锅盔,但是猪肉锅盔要贵两块钱,所以他骗妈妈说他喜欢吃豆沙的。
学校的晚自习可以上到晚上九点,于是每天晚上下晚自习,他都坐着妈妈的三轮车回家。
那天是大雨,爸爸下班意外地早,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父亲打着一把别人不要的黑伞,是奥迪的山寨伞。当然那时候不懂,只觉得很厉害,觉得那把伞很大,很好看,即便吹风也不会淋到雨。
他以后也想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奥迪伞。
父亲登三轮,妈妈给父亲打伞,上坡的时候他自告奋勇去推车。雨特别大,就算妈妈给他打着伞,他的衣服也湿了。
他说‘嘿!’父亲说“哈!”
妈妈在一边笑,爸爸也在笑,他也笑,那时候他觉得特别开心,好像这个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再穷也没关系,只要和爸妈在一起就很幸福。
到家的时候,门口蹲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沈凌衣看了一眼,催促着父母赶紧回家。
但是妈妈却让他们等一等,他不明白,但是爸爸好像明白。
于是他就看到爸爸从车里拿出一块猪肉馅锅盔,递给了那个小孩。
原本那块猪肉馅锅盔是妈妈留给父亲的,厂里累,不吃点肉没力气。
可能是年纪小的时候总会有点倔脾气,不懂事,那天他很生气,生气的原因他快忘了,究竟是为了那是一块猪肉馅的锅盔生气,还是为了妈妈免费送给人家吃才生气。
亦或是,他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对别人好,他是很小气的,小心眼到不愿意和别人分享。
‘衣衣小气。’妈妈摸着他的脑袋说。
沈凌衣赌气不说话。
那个小孩儿看出他不高兴,没敢吃。
‘衣衣。’爸爸带着点愠气,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家里还没穷到揭不开锅,你怎么能这么小气呢?’
他觉得委屈,嘴唇打着颤就哭了。闹天闹地就是不准那个小孩儿吃,最后,妈妈拿他没有办法,只好哄他,将那块猪肉锅盔分成两半,一半给了他,一半再给那个小孩儿。
他的眼泪收不住,将手里的那一半扔到地上就跑回了家,哭得不能自已。
别人吃不饱饭,关他什么事,明明他家也很穷,明明爸妈累到每天都没有休息时间,明明连自己都舍不得吃猪肉馅,为什么要送给别人。
那天晚上睡觉前,他听到妈妈在外面揉面,一直到快睡觉的点,妈妈敲门进来,给了他一块豆沙锅盔,和爸爸带回来的假奥迪伞。
妈妈给他说抱歉,爸爸也说不该打他,伞是送给他的礼物,以后下再大的雨都不怕了。
他吃着锅盔又哭了,那天晚上嘴里充满了豆沙的甜味,像是萦绕了他整个人生。
后来他再也没吃过那样好吃的豆沙锅盔,他知道,在重症监护室里那条弯曲的曲线随着一声滴响变得笔直之后,他就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豆沙锅盔了,那把伞他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但他这辈子都记得那天晚上,虽然挨了打,但他觉得很幸福,他的后半生,永远都不可能比那天更幸福了。
十六岁的沈凌衣拿着那块刚买的猪肉馅锅盔,朝着江遇走了过去。
‘我咬过的,你别嫌弃。’
江遇的脸色苍白,嘴唇干得起了皮,看到那块锅盔,一把抓了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有一个想法。’
沈凌衣靠着他坐下,指着‘难得一见’的方向,‘老板嫌我年纪太小,我怕他赶我走,这样,我们俩领一份工资,干俩人的活,至少还包吃包住呢,怎么样?’
·
还没吃几口的酸菜鱼洒了一地,店里噼里啪啦乱做一团。
“江遇他妈有病吧!”陆越罕见地发了火,操起碗就朝他砸了过去。
江遇躲闪不及,被砸在了脑门上,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是我有病吗!”江遇痛得哭了出来,指着陆越的鼻子道:“你这么护着他,该不是也和那些男人一样,就等着他陪你睡是不是!”
陆越气得眼底发红,扑上去将江遇按在地上,“你再说一句试试!要不是衣衣一直护着你,我他妈早就想打你了!”
“越哥!越哥好了!”耗子上去拦住,但陆越已经一拳打在了江遇脸上。
江遇顿感头晕目眩,等到陆越被拉开,他忙不迭地爬起来,从桌上拿起菜刀指向他们。
耗子脸色一白,“江遇!把刀放下!”
陆越一把将他推开,指着自己的脖子怒道:“你砍啊!朝这儿砍!你不砍你他妈就是婊|子!”
长久以来挤压的怨气在此刻爆发。
店里一时间乱得不像样,沈凌衣站在他们身后,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目光呆滞,只觉得浑身凉透了。
“沈凌衣,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后悔把这小白眼狼找来!”陆越低吼着问。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凌衣身上,沈凌衣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和婊|子当朋友,该后悔的人是我吧?”江遇冷笑了一声,“当初谁说的要领一份工资,是你不肯把钱分给我!”
听到这,就连好脾气的耗子都气笑了,“不是吧江遇,衣衣刚开始的时候每天陪客人喝酒,都喝到胃出血了!你在干嘛?你躲在后面不出来,是你说你害怕,不适应!他凭什么和你分钱啊!”
江遇的唇哆嗦了一阵,咬牙说道:“我是觉得他的钱赚得难看!当婊|子赚来的钱,我不稀罕要!”
沈凌衣的脑子里突然想到叶之巍说的话。
叶之巍说,真正喜欢他的人,是不会在乎他的职业的。
叶之巍后来又说,这世界上的职业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他突然有点想叶之巍了,目光朝着门外看去,在想叶之巍怎么还不来接他。
“你怕不是真当叶教授喜欢你,他不过和你玩玩而已,谁知道你被多少男人碰过,就算没有,你走出说给别人听,他们信吗?”江遇又说道。
血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了眼角,看起来有些可怖。
沈凌衣的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被击碎了,出现了一点裂缝。
江遇嗤笑了一声,慢慢走过来,“沈凌衣,你那个死了的妈要是知道你靠当□□来还钱,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陆越和耗子都愣住了,他们知道江遇在发疯,可不知道江遇居然会疯到说这些。
这些……
只听啪地一声,江遇的脸红了半边。
沈凌衣的手火辣辣地疼,他的眼里噙着泪,看起来亮晶晶的,然而脸上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或许是习惯,早就习惯别人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本来以为这话从江遇嘴里说出来自己应该很难过才对,毕竟他以为江遇可以理解他,可事情真正发生,他的内心却没有一丝波动。
“说够了吗?”沈凌衣僵硬地问道。
江遇死死咬着唇,眼里含着怒气。
“我和叶之巍,说实话,的确是玩玩而已,我不想玩了,那就不玩了。至少我比你强,有男人爱我,你没有,羡慕我啊?”
沈凌衣有点呼吸不过来,脑子里回荡着江遇的话。是啊,他和叶之巍总有一天会结束的,这场游戏结束的时间或长或短,但总归是一场游戏,一定会有ending的时候。
沈凌衣眼睛朝上看,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玩味的口吻道:
“麻烦你,限期把钱还给我,以及,请你现在就收拾滚蛋。不是说我是婊|子吗?今晚我就去找个人男人睡觉,你去做你的好人,我继续做我的□□。”
江遇嘁了一声,“我不还你钱又怎么样?”
“怎么样?”沈凌衣口吻散漫,“你是不是忘了,我男朋友是律师,以及,他还是江风的教授。你是觉得我不会和你打官司,还是觉得江风不会再逃课?”
“江遇,我们不是朋友了,希望以后,不会再见面。”
他再看向江遇的目光显得很空洞,就像是不再认识。那是江遇从来没有见过的目光,让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知道,蝴蝶巷待不下去了,这时候心里有点后悔,不敢相信沈凌衣真的会赶他走。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