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细雨(1 / 2)
对于时却来说,看到流萤时,自己和方文文的对话尚历历在目。
阅读完那则消息的她,花上了几秒钟来理解所看到的文字,花了几秒钟向流萤发去简短的“位置”两个字作回复。
她抬头:“我还想了解半大孩子的情况。”
另外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时却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以重新抛出有条理的问句。她问:“你们有没有孩子被蛰后的病例?”
……答案是没有。
方文文说,按现有的病例推算,未成年人普遍免疫力低下,病情的进程大概率比一般成人更迅猛、更来势汹汹。
以此类推,死神的步伐无疑将更快地临近。
户外灯微弱的光亮下,雨被冷风裹挟着,无序地乱飘。
一些凉意打在时却的脸上,一些凉意钻入时却的眼中,她的注意力被唤回至现在。
雨稍大了些。沙沙雨声中,夹杂着沈司奥紊乱的吐息。他在时却身后侧喘,呼哧呼哧的,还不忘断续而略显狼狈地问:
“到、嗬??到了吗?”
“到了。”
流萤给时却的定位在集中休息处里被划分给粉蝎的区域,他们赶到了。
时却攥着沈司奥的一只手腕。这是他们赶过来时为了方便跑动实施的措施,防止机械师这个弱鸡跑着跑着跟不上,上演一出字面意义上的“丢人”。
时却松开手,让了让身,好叫沈司奥能看到不远处的流萤。
在视野范围中,零零散散分布着多个款式高度相同的粉色帐篷。
流萤蹲在一顶粉色帐篷外,乍一眼看去,少女仿佛被这些犹如复制粘贴般的帐篷包围、簇拥。
她双手环抱在膝头,雨披的帽沿处要掉不掉地悬着几颗水珠,再往下是扣在脸上的防水面罩,本应透明的面罩上一片雾气蒙蒙。
入夜后,粉蝎一般待在解压好去处;因而,此地除流萤和巡逻的战斗型仿生人外,时却没看到其他人。
在他们走近的过程中,流萤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原本摇摇欲坠在雨披帽沿上的那几颗水珠忙不迭地坠落。
“嗨。”时却说,站到她面前。
流萤打着嗝,吸了吸鼻子。
“我看不到你的脸,等、等一下。”
她伸手进雨衣里,把湿漉漉的手套拿衣服蹭干,托着防水面罩的底,稍抬起它,再压着指尖,擦去些许位于面罩内上位置的雾气。
一系列繁琐动作后,她方才露出一双红肿的双眼。
她怔愣地对上时却的视线,那双眼睛的眼角处,有未干的湿润痕迹蜿蜒向下,没入占据了面罩大部分的雾蒙蒙处。
在来的路上,时却绞尽脑汁想了不少话,有预期要对流萤说的,有预期要对细雨说的。它们能起至少一丁点的安慰作用。
这是一种通用的,隐藏在话语里的祭奠仪式。“记忆”如此告诉时却。
时却等待着流萤哭泣,等待少女的眼泪顺着如轨道般的湿润痕迹,如定向行驶的列车般辗转而下。
……她没等到。
在她静静注视的片刻中,流萤急促地呼吸;防水面罩内侧,新的白色雾气生成,越发变浓,她甚至能根据这白雾还原出少女胸膛的起伏程度和频率。
可始终,流萤的双眼像一条经脱干后再拧不出半点水的毛巾,始终没有泪水涌现。她只嗬嗬地喘息。
也许几秒,也许十几秒,时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的泪水短时间内可以被穷尽。在他们过来前,她一定哭了不少时间。
抱着让自己的视线与流萤平齐的想法,时却蹲下。真正蹲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比少女高些。
她不得不俯视着流萤,主动发问。
“和我讲讲,”她瞟着流萤身后门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帐篷,用气音发声,“怎么了?”
流萤没回答,呆呆地看她。
“姐,你的防水面罩呢?”
哦,差点忘了这事。时却不合时宜地摸摸脸。她的手套湿漉漉的,这一摸下来,蹭得半边脸上都是水。
“没戴紧,来的路上掉了。”索性就丢了。反正对她而言,那面罩最多算个用来融入大众的氛围道具。
流萤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到。
她瘦削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垂下头,声音嘶哑,低低地说:
“今天凌晨,有个重病的客人找细雨,叫他去缓冲点边缘,价钱给得很高。第二天,他死了,细雨的脖子后面肿起很大一个包,还发烧,我们打听了下,才知道蝎子昨晚赶人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冰寒的空气,咳嗽两声。
“我们告诉了老板。老板帮忙问了些人,他们说去找蝎子估计还是等死。细雨听了,也不愿意去??”
流萤猛地仰头,扯下脸上的面罩甩到地上。
这下,时却和她都能互相清楚地看到对方了。
在视线的低位,少女的下巴和上下嘴唇剧烈地抽动,急促的呼吸带起近乎哮鸣音的声响。
而哪怕情绪非常激动,她仍记得压低声音,确保自己的话足以被寒风全数吞没。
她像想哭又像想笑:“你说他是不是掉进钱眼里的大傻子,居然挣了个买命钱!”
时却像一个沉默的树洞般听完她的话,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很快出来。”她说。
“我不需要!”流萤捂住脸。
时却猜错了,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女的泪还没流尽,她呜呜哭起来。
“我们才认识几年!其实我烦死他了,他真的好麻烦,总要让人操心,我干什么要管他!”
时却在心里叹了口气,捡起被掷到边上的防水面罩。
她脱下手套,解开几颗雨衣扣子,扯出一点干燥的衣角,在衣角被淋湿前迅速将面罩的内表面擦了擦。
然后,面罩被重新戴回流萤的脸上。
流萤呆愣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仰视弯下腰的时却。她呼出的气息喷在防水面罩上,高大紫蝎的五官迅速变得朦胧且不真实起来。
像一个清醒梦那样。
“走吧,”时却说,“一起进去,别在外面淋雨。”
流萤抽噎了一下。“不,”她道,“细雨说,他不希望我在场。”
这下换成时却愣住。
恰逢此时,阵阵猛烈的夜风刮起。雨下得更急了,哗哗地击打在摇曳的花草树木上,密密地刺向沉默看客般的大地。
一时间,无数枝叶彼此触碰、摩挲,同雨声一齐和奏出变化莫测的乐谱。
时却回忆方文文说过的话,想着无论如何,该给流萤和细雨留下更多相处时间。
“我尽快出来。”她说。
她直起身,越过流萤迈开一步,回头看沈司奥,后者站在原地没动。
时却拉开一点帐篷的拉链,探进去半个头。
粉蝎帐篷的质量不算好,内部不至于到温暖的程度,体感温度仅比外界稍高上一些,空气略显沉闷。
一个三四岁孩子巴掌大小的夜灯黯淡地亮着,细雨如虾米般弓身蜷在狭小帐篷的一角中,绝大部分身体缩在厚实的黑色睡袋里,睡袋的拉链高高地顶在下巴上,仅露出脸部。
在他的枕边,散落有几本装订简陋的册子,其中一本还是时却刚在黑街见过的《爱情之盾》。可能这是本这个世界的畅销小说。
时却叫了细雨一声,问他沈司奥能不能也一块进来。
如果不行,她认真地考虑着,她就给老板的腰上栓根紧绷的绳子,让他蹲门口等,再实时通话。
她等了几秒钟,细雨睁开眼,小声地同意沈司奥进来。
等二人在他身侧解下雨具,盘腿坐定,将帐篷内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后,细雨调整侧躺的姿势,四肢舒展了些,连带裹在他外头的睡袋发出一阵????的声响。
他主动开口,精神看上去还算可以,声音偏嘶哑:“流萤姐骂我呢。我让她生气了。”
时却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瓶水和一小块方巾。
“流萤很难受,”她说,“想喝水吗?”
细雨小幅度地摇摇头。
时却能感觉到躺在面前的男孩自身成了个大热源,正散发出令人不敢细想的细微暖意。
他出了好些汗,被汗水打湿的细软黑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额头上。
“很热吗?”时却问,拧开瓶盖,倾斜瓶身,方巾凑到瓶口前。
细雨忙阻止:“不用冷敷,冰得很。”
时却迟疑了一下。
她靠近细雨,见细雨并不抗拒,探了探他的额头,只觉手背下传来令人心惊的热量。
“你的脸很红。”
“吃过退烧药,退不下去,也没法敷湿毛巾,冷。”细雨苦笑,“白天,流萤姐硬给我敷毛巾,我冻得上牙打下牙。”
他本就嗓子哑,一口气讲了这许多话,说到后头,不少字的发音变得尖而短,仿佛破音般。
时却将水放下,退而求其次地给细雨擦了擦脸,再带着潮乎乎的方巾坐回原位。
细雨张了张嘴。
他刚要开口,脸色忽地变扭曲。
他用力弓身,颧骨处的肌肉毫无规律地抽动起来,呼吸时轻时重,四肢在睡袋中大幅度地挣,两手似要去捂脖后,仿佛遭到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的冲击。
由于他的动作,睡袋上凸出这一块那一块的鼓包,看上去竟有几分像……有什么怪物要从中破出。
时却下意识想起身喊流萤,被细雨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他乞求地看着她。
时却中了邪般,像被按下暂停键,没继续动作。
半晌,细雨的情况慢慢好了点,那股痛苦似乎暂时放过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连咳带喘几下后,缓缓平复。
尽管蝎子集中安置的那几个病人或多或少表达出不适,可没一个人遭到明显痛楚的侵袭。
时却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细雨的脖子被高高拉起的睡袋遮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朝那处投去一眼,忍下询问,沉默地再次给他擦干净脸。
“好啦,姐,”细雨掀开天窗说了亮话,嗓音变得更嘶哑,“我要死了,我们都知道这件事。”
时却收回手中的方巾,经过两次擦汗,它变得更加潮湿。她想拧一下它,闻言,像被人贴上定身符般顿住。
她选择不接这个话题,干巴巴地提起本该在进入帐篷后第一句讲的话:“流萤说,你想见我。”
细雨露出虚弱而狡黠的微笑:“姐,你忘啦,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看小说?”
……看小说?
对,他们约好了。但这不该是细雨在这种当口会不希望流萤入内的理由。
也许细雨确实对自己有些好感,但时却不是自恋狂,她心知肚明自己并未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建立深厚的情感关系。
所以,在这种时候,细雨到底希望干什么??
有什么事情,会属于,他觉得更适合对一个只有些好感的人说?
时却的身体骤然变得灌铅般沉重,人也被轻微的眩晕俘获,宛如被从平地生拉硬拽上了高原。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不久前,她作壁虎陪练时,曾被他从背后勒住过胸口和脖子。那些瞬间发生时,她就是这种感觉。
时却没想到,在战斗以外,她这么快就重温了它。
她看着细雨,直到男孩脸上的笑意微僵,疑惑于是否是她的感觉出了偏差。
然而,就像察觉陈老板时那样,就像察觉出陈老板其实在肉疼时那样,时却直觉:
人之将死,如果谁特意要见一个只有些好感的人,特意要同对方隐秘地说话??那必是要倾吐某些事情,某些无法对更亲近之人言说的幽微的事情。
细雨的眼睛轮廓,他瞳孔的大小,他脸上每一块被牵动的肌肉,无一不是这幽微之事的预告。
帐篷里,黯淡的照明灯闪了闪,猝不及防地灭了。
沈司奥利索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个瓦数巨大的小夜灯。
那小夜灯甚至自带有绑带,他起身,三两下将其绑在帐篷内顶上,拨动开关。
一时间,这方寸之地被照得明亮,甚至能看到空气里飞舞着不少浮尘。
莫名地,时却开始胡思乱想。
那些浮尘和细雨来访那晚用掉的木炭灰,既不一样,也一样。
一样于具有同等的轻盈,不堪一吹,不一样于一个永远无根地漂浮着,一个至少是木炭燃过的象征。
诡异地,时却平静了下来。
……好吧,只能听了。
她轻声对细雨说:“如果你想和我告别,我站在这里了。我们聊一聊,然后,你该和流萤多待些时候。”
略停了停,她抿抿唇,拧干方巾,盘腿坐好,继续道:“如果你有什么不希望说给她听的事情,那我们就开始……看小说吧。”
帐篷外,雨噼里啪啦地下,风呜呜地吹,夹杂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变得极其、极其地潮湿。
细雨笑着松了一口气。“姐,我们开始吧。”
他让时却拿起枕边的那本《爱情之盾》。
册子到手,时却留意到其侧面中部处有脏污,那种脏污属于纸张被手指长年累月多次翻阅,才会留下来的特殊痕迹。
她翻开第一页,这篇小说的开头写着:
【我十二岁时,保洁孙阿姨的儿子死掉了。她儿子的名字叫孙安。】
看完这个开头,时却抬眼瞧细雨。“不是‘一起看小说’?”
她提议由自己读出来,或躺在细雨边上,举着书,两人一起看。
细雨摇摇头,气色看上去竟好了许多:“这样吧姐,你每看完几页,你读出那几页的最后一句话,我来猜你看到哪儿了,怎么样?”
“听上去很有趣,”时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重重一沉,“你可以吗?”
“我感觉好多了!这本小说,我倒背如流!”
细雨再三保证,时却只得继续往下看。
【孙安和我的相识,得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说起。
那年我八岁,一天因为不想上社交课,偷跑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躲了起来,正好撞上被孙阿姨安置在那儿的他。
他和我同岁,说妈妈在工作,就让他自己在这玩泥巴。
为让孙安安心待着,孙阿姨给了他一兜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玩具,说允许他玩一个下午。
那些玩具不属于统一的主题,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大部分是边缘飞出毛边的模具,有花朵轮廓的,有像个狭长扁碗的鱼形状的,还有海星、月亮等等,都是形状比较简单的东西。
孙安说本来还有配套的彩泥,但每次玩他都会过敏,孙阿姨就把彩泥全扔了。这些玩具还是他嚎啕大哭撒泼打滚,孙阿姨才勉强松口,答应留下来。
我想,他这话不全对。
孙阿姨能留下这些劣质玩具,除他央求外,估计还有她自己也舍不得丢完的原因。
她离异,自己带孩子,而我家给她开的工资不高。
总之,那天下午,孙安像只快乐的土拨鼠,毫不怕脏地用手挖花园里的泥土,弄得十个指甲缝里黑黑的,目标是要把所有简陋的模具填严实了。
中途,他问我要不要也玩,我说不。
我被禁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同时也害怕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玩具,光蹲在边上闻都感觉发晕。
我有很多比这更精美的玩具,比如当时流行的“魔幻森林”、“战争狂”、“迷醉晚宴”系列。
这些系列我都有大全套,不仅带彩泥,还是喷了仿真香味的那种。我怎么会对他手里那点垃圾感兴趣?
孙安则不相信我不感兴趣。“那你还蹲在边上看”,他说。
……他不知道,我的社交课老师比这恐怖多了,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瘸子,不止会让我枯坐一下午,还时不时会用恶心的语气打听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相比起来,我更宁愿用头晕换来片刻安逸。
反正,这头晕伤害不了我。我知道类似“离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的道理。
我平时吃的都是一级食品,用的住的也是最好的,这点小放纵,不会对我产生太大的影响。
毕竟,连孙安都活得好好的呢。妈妈总说,像孙阿姨这种人,估计天天靠四级品过活。当时的我如此天真残忍地考量着。
我随口敷衍孙安,说我想和他交朋友,才忍耐着那些劣质玩具的气味。
孙安惊呆了,变成傻愣愣的土拨鼠,随后和真土拨鼠那样惊喜地尖叫起来。
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聊起天,没一会儿,快把祖宗八代全透漏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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