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归世 02（1 / 2）

“半神半佛”的尊称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众人登时精神一震，被朝夜骇到惨白的脸恢复一点血色。

一名浅蓝衣衫的仙子定定心神，神色敬畏又骄傲：“你得意什么！你们邪魔外道有至尊太岁，我们仙门正道就有半神半佛。半神半佛，论神，他是一尊所向披靡、以杀止杀的战神；论佛，他是一尊普度众生、大慈大悲的圣佛。自从他‘血海渡世’时起，便一直如此……”

说到“血海渡世”，她身边绑着的是一名负剑的青年修士，似乎是对昼苍无比崇拜，抢声道：“让我说，让我说！血海渡世，是半神半佛的成名之战。众所周知，血海是封印镜冥鬼蜮的法阵啊，被镜冥鬼蜮所污染，千里海域惨红如血，具有强烈的腐蚀性……”

他轻蔑地瞥了薛怀玉一眼，激动过度，直欲手舞足蹈，可惜被绑在地，只能虫子般原地蠕动两下：“鬼见愁，凭你，别说对战血海，一滴血水就能把你熔成一滩脓血！镜冥鬼蜮突然暴动，攻击血海封印，打得九州仙门一个措手不及。血海掀起滔天怒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染得天地血红。每一个巨浪拍下，整个南州大地都跟着狂震一次，人人自危。谁都知道，一旦血海扑向人间，镜冥鬼蜮破封，一口就能吞掉南州，连人带地，灰飞烟灭！下一口就是中原大地，实在是千年来最千钧一发的巨祸。值此危难之时，半神半佛披天光、踏血浪，一人一剑从天而降，将漫天血浪打碎成漫天血雨，降于血海，重新封印镜冥鬼蜮，庇佑南州亿万生灵免遭一场血灾。于茫茫的红色雨幕之中，飘然渡世。”

他讲得慷慨激昂，众人听得心潮澎湃。一个脸蛋圆圆的彩衣少女凝目东望，悠然神往，轻声道：“据说，半神半佛登岸落地之时，雪衣飘飘，滴血未染。其情其景，难怪匆忙奔赴血海支援的修士一看，纷纷下跪膜拜……惊为天神。”

血海解厄，惊世绝俗，少年成名，天下知君。那是何等的风光威仪，拉开半神半佛传奇人生的序幕。

众修士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紧握双拳，眼神狂热：“半神半佛降天灾、灭人祸，定乾坤、镇山河，无量功德泽被众生，大英雄当如是也！实乃我辈楷模。我……我这辈子达到他一根手指的成就，便、便已心满意足了。”

程老宗主是最年长的老前辈，欣慰道：“少年有此榜样，何愁正道不昌？我辈修仙问道，修的是人道，为的是苍生。既享百姓的崇敬，便解百姓的疾苦。绝不可像朝夜那样，与半神半佛一般的法力无边，却无德又……”

他语气顿住，众修士脸色也跟着一僵。

这真是无可奈何。

朝夜此人，即使全修真界对他有再多怨恨偏见，可以骂他坏，不能骂他菜。干咳一声，程老宗主不情愿地道：“……无德又无敌，大兴邪魔外道，不走正途。哼，生前是何等的放肆桀骜，结果怎么样？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千古罪人，遗臭万年！”

朝夜冤得无语凝噎。

死灵道这邪魔外道真不是他大兴的！

可死灵道已经大大发展成了气候，徒子徒孙多得满地乱跑，就算再冤枉……他也只能望天无奈背锅了。这倒难怪他和昼苍的名字为什么在人们口中越打越凶残了。

平心而论，朝夜和昼苍真没什么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只是一正一邪，各占半壁江山。正邪两道为了壮胆，搬出他和昼苍作为攻击武器而已，捡着对方痛处拼命戳，怎么让你难受怎么来，你难受死了我就高兴了。看这个架势，这些年来他和昼苍一死一隐，也肯定一点没闲着，正的邪的时不时拎他们出来打一架，打到正邪两道子子孙孙八十代不成问题。

朝夜正这么想，那边薛怀玉听到自己和血海之水扯到一起，瘆出一身鸡皮疙瘩，使劲搓搓手臂，再一抬头，众修士脸上恐惧一扫而空，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薛怀玉浑身不痛快，桀桀笑道：“臭老头儿，你说话给我小心点！现在可是半夜，我们太岁祖师最著名、最恐怖的标志性法宝之一——死雾是什么东西，可别忘了呀。”

他森森道：“雾气笼罩之处，尸灵凶邪、妖魔鬼怪等物作祟，都是死的东西，又会给生灵带来死亡，故称‘死雾’；不畏地火水风、不惧刀枪剑戟，不死不灭，一旦被它们缠上，仿佛永不醒来的噩梦，也被称作‘不死雾’；又因为群恶聚集，阴气怨气极重，所至之处，宛如夜色降临，又被称作‘夜雾’。”

众修士笑容齐齐一凝。薛怀玉故意将“夜雾”的字音咬得很重，阴惨惨地道：“死雾过境，生机灭绝。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现在是子时？哎呀，你们看，天真黑呀，什么都看不清，可谁知道现在是黑夜，还是正被死雾包围着呢？嘿嘿，你们这么骂他，黑暗里会蹿出什么追魂夺命的邪祟，拔掉你们的头喝干你们的血，啃得你们骨头渣子都不剩……谁也说不准，是不是？”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阴风袭来，乌云遮月，夜色更沉，宛如地狱一般的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森然无声凝视着活人，似乎随时会被它无情吞噬，死无全尸。

这感觉真真是无与伦比的恐怖。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吓得闭眼不看。然而，闭眼也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又迅速睁开眼睛，竟是根本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忍不住彼此靠得更近，瑟瑟发抖抱成一团。

眼看人心大乱，凌云略一思索，上前道：“朝夜有死雾如夜，半神半佛有日月星辰。日月星辰，黑夜如昼，三光照世，可匹敌千千万万神兵神将，尽诛群魔，所向无敌！别说朝夜已死，就算他尚在人世，死雾与日月星辰从未交锋，倒也轮不着他独占巅峰。”

拆招快，出招更快。

薛怀玉等的就是他这一个“死”字。

不等众修士松一口气，薛怀玉张嘴吐出了必杀绝招：“是啊！朝夜是死了。可怎么他死了十六年，你们还是一副改不了的怂样啊？哦对了，他最著名、最轰动、影响力最深远，导致仙门正道元气大伤，困在‘太岁噩梦’至今无法解脱的好像也是他的临死之战啊？十六年前，以笑蓬莱和凤凰天城为首、四大仙境助阵，另外挑选出上万精英修士，全力强攻近月虚，这就是你们口中流芳百世的著名仙魔决战：修罗道大决战了。”

“修罗道大决战”一出，所有人都猜出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悚然动容。程老宗主脱口喝道：“妖魔，住口！”

薛怀玉冷笑一声，更大声地说：“正午时分，烈阳似火，千万修士列阵修罗道。怎么说是千万修士呢？与朝夜作战，那得是有真本事的，这精挑细选的上万名修士个个都是号称以一敌万的英才，精英中的精英。朝夜召出死雾弥漫，一刹那间，方圆千里天昏地暗，仿佛黑夜降临，尸鬼凶灵与千万修士交锋，杀得日月无光，腥风血雨！朝夜是真了不起啊，他一边指挥死雾厮杀，一边剖修士金丹。三个时辰，他剖了八千修士的八千颗金丹，炼成了一片云彩似的禁制法阵：云遮月。炼成之后，他精疲力竭，这才终于彻底丧失了战斗力，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了。”

“但是，死了又有什么用呢？”

天地间完全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悠悠回荡着薛怀玉兴奋又残忍的声音：“朝夜就是死，都死得让人恨意难平，提起他就吐血三升。为什么？要知道，那些大家族、大门派的精英修士毕竟是去灭绝近月虚的，结果近月虚不但没有被他们灭绝成功，反而金丹全被剖走，炼成近月虚的防御法阵了！太讽刺啦！八百里云遮月护得近月虚密不透风，这些年来，多少修士发誓，此生必破近月虚，杀绝近月虚族民报仇雪恨，否则死不瞑目。我看他们注定死不瞑目了，毕竟死也闯不进近月虚。笑话，朝夜拼了命不要，用八千金丹炼成的云遮月，古今无双，除了他本尊谁还有办法解破？”

这一段话，真真是毁灭性攻击，毒辣至极！

众名修士仿佛听到这世上最最歹毒的诅咒，悲怒欲绝，牙齿震得咯咯作响，连灵魂都在颤栗。

修罗道大决战，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绝望、最惨烈、最耻辱的战争，没有之一。虽然胜了，杀死了近月虚之主朝夜，可是正道付出代价之惨重，远远超出了想象。无数仙门因此役而崛起，因此役而衰落，直接导致修仙势力大洗牌。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是：这些血与泪的代价，是用来保护近月虚这一座魔窟的！

朝夜神色一派平静。

修罗道大决战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他早已推演过无数次，早有预料，因此毫不意外，更不歉疚。实话实说，在当时近月虚和修真界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绝境下，这个结果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结果。别人再恨再怒再憋屈，也只能咬牙受着了，他也没办法。

那头，薛怀玉又把众人气得差点吐血，得意洋洋，一甩一甩地玩儿捆仙绳。凌云担忧看了凌霄一眼，见他两眼发红，死死盯住了薛怀玉，显然正在强行按捺暴涨的杀意，无声绕向了薛怀玉身后，心知得助他尽快分散薛怀玉的注意力。

略一思索，凌云微笑道：“朝夜的死雾确实了不起，毋庸置疑。半神半佛的日月星辰可也不是吃素的。当年十三恶城祸世，半神半佛浮于皑皑云巅之上，以大慈悲心救济苍生，日月星辰之威劈山裂地，斩出上万里无底深渊，始于东海，跨越山川陆地、河流森林，西至中原，将东州大地一分为二，驾驭十三座万恶之城飘入东海，免避一场天地浩劫。一战封神，功在千秋。若无半神半佛，便无今日的太平盛世。天下万民——包括你我，皆受了半神半佛的救命之恩。从那之后，人们提起半神半佛，皆得往东礼拜，以表尊敬。正邪两道，道虽不同，却一样承了半神半佛的恩泽。鬼见愁，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多亏了半神半佛啊。你怎能不拜他？”

薛怀玉道：“拜就拜。”

说完，转身向东深深一礼，旋即转向正西，拜了一个更郑重的大礼。

朝夜被他拜得一愣。

二礼毕，薛怀玉直起身来，道：“既然说起半神半佛东渡十三恶城，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这件事，你们仙门正道早故意忘记了吧，恨不能从没发生过。可事实就是事实。是事实，就一定会有人记得。”

他冷笑道：“那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天灾，一夜间摧毁了十座城市，极短时间死伤极多生灵，怨气毁天灭地，化作十座万恶之城。不到两天，已经疯狂吞噬了周围三座城市，这才有‘十三恶城’之说。那一战，若非是朝夜出手遏制住了万恶之城的屠城式攻击，半神半佛可就不是‘东渡十三恶城’，他东渡三十恶城还是三百恶城都未可知呢！照你们的说法，朝夜一样功不可没啊，是不是也对你们有救命之恩？近月虚在西边，我拜了至尊太岁，你们怎么不拜他？”

闻言，众修士脸色隐隐发青，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来。

憋了半晌，程老宗主长叹一声：“这个朝夜……当年也是横空出世，一战成名。他无意中和半神半佛联手，才镇住‘十三恶城祸世’，镇住这一场永无宁日的无量之劫。那一年，他才十七岁？一人当关，万恶退避，力挽狂澜，惊艳亦惊心。人们众说纷纭，赞他是天赐之福。风评极佳，风头无两。实话不瞒各位，就连老朽当年也大肆跟人颂扬过他。谁知道没过多久，朝夜便在杀生塔降世，接掌近月虚之主的尊位，公然宣布与全修真界为敌。现在想想，是老朽有眼无珠，错把鱼目当珍珠。我呸！”

“谁还没赞过他了……”

“可不是？死雾和日月星辰都是空前绝后的群攻法术，威力无穷。这朝夜和半神半佛一位主掌光明，一位主掌黑暗，谁能不赞一句‘天纵奇才，昼夜双璧’？他究竟是怎么想不开，落到今天这个下场的……”

一片愤愤然的唏嘘声中，朝夜闭起眼睛，启开双唇，说了一个名字。

昼苍。

他和昼苍，确实有过一面之缘。

万里山河万里血，满目疮痍，伏尸百万。四面八方、城内城外全是狂欢冲杀的怪物和奋力厮杀的修士，还有他们撕心裂肺的呼喊：“死战不退！死战不退！”朝夜半跪在尸山血海和碎石废墟中，满身伤痕，早已是强弩之末。他咳了几口血，眼前发黑，知道还不能死、更不能停，勉力扶焦黑断墙站起，顺手在左臂又补了几刀，伤口又长又深，却早已无血可流了，苍白皮肤上泌出几粒血珠，不待落地，即化成一阵滚滚的黑雾弥漫开来，飞向黑色的山川与大地，在众人背后凝成一道横亘万里、高达十丈的黑色城墙，绵延到天之尽头。雾墙之后，烟火人间；雾墙之前，大祸东来。死雾爆发出一阵直冲云霄的狂啸，响彻夜空，战意滔天，将千军万马汇成的万恶战阵尽数截杀，彻底绞成碎粉。城墙之下，朝夜皱眉凝望着前方血流成河的战场，无数妖魔鬼怪不知疲惫地杀得血肉横飞，修士大军死伤无数，狼狈拼杀苦苦支撑。他心知大势已去，急思对策。

正在此时，天光乍现。

世界寂静。

被黑暗久久包围的十三恶城陡然间亮如白昼。

朝夜下意识举手挡在眉间，眯起眼睛，无法立刻适应如此强烈刺目的光芒。

戛然而止的寂静过后，耳边炸响人们几乎掀翻苍穹、喜极而泣的欢呼。

朝夜和千千万万筋疲力尽的修士、万万千千脸带泪痕的凡人一起抬头，仰望天幕。天光万丈，茫茫白色云海翻涌，仙意缥缈，一名雪衣翻飞的年轻男子耸立于皑皑云巅之上，犹如一尊冰雕雪琢的俊美仙神，降落人间，造化日月星辰，普度众生。狂风怒光之中，他立姿极稳，左手化日、右手化月，漫天星辰熠熠闪烁。三光照世，群魔伏诛。那光芒极其耀眼，不可逼视，人们睁大眼睛，被越来越亮的强光刺激得泪水横流，视野模糊，无论怎么揉眼，都无法看清万丈光芒之中昼苍的面容。

可是朝夜知道。

半神半佛正在俯瞰多灾多难的尘世，神情一定是慈悲而垂怜的。

惊鸿一瞥，永志不忘。

与此同时，桃林中又是一阵喧哗，那蓝衣仙子艰难起身，双手仍被捆仙绳绑在身后，向东盈盈敛衽一礼，叹息道：“万恶之城，万物皆恶。岂是人力所能阻挡？半神半佛劈地救世，驱使十三恶城飘入东海，是人们想象力的极限，却并非半神半佛的极限。东渡十三恶城，并非结束，而是开始。一座万恶之城便汇聚着数十亿生灵的戾气和怨恨，是一座万劫不复的人间地狱，危及四海九州的生灭。更何况十三座万恶之城？如何镇压十三恶城毁天灭地的怨气，才是最棘手的绝境。东渡十三恶城之后，半神半佛多年不再入世，踪迹全无，十三恶城也并未祸世，盛世太平。真不敢想象他……是如何镇压的十三恶城。”

一时间，桃林中万籁俱寂。

哪个少年没有英雄情结？薛怀玉难得没有立刻反击，望着东方呆呆出神，遥望那一尊不朽的传说。半晌，他道：“为了镇压十三恶城，半神半佛早已退隐红尘，不问世事多年。没有遇到血染九州、万物涂炭的灭世之劫，请不动半神半佛渡世。嘿嘿，你们别指望他会来救你们了，咱们这点小打小闹，惊动不了他的一个眼神，他最后一次神迹降世，还是十六年前……”

朝夜微微一怔，猝然睁眼。

十六年前，他死的那一年……昼苍渡世过？

朝夜心中一动，莫名很想知道昼苍是为何人、为何事渡世，忙凝神去听。一声暴喝突然打断了薛怀玉：“看剑！”

薛怀玉还沉浸在东渡十三恶城的震撼当中，背后倏地杀出一段黑色剑鞘，不知何时，凌霄已潜到他身后，轻轻一挑，夺走了他抓在手里的捆仙绳。薛怀玉一呆，登时大怒：“好啊！你们拿半神半佛吓唬我，偷袭我，不要脸！”

见凌霄成功得手，凌云微笑，拔剑：“是吓唬你。剑未出鞘，提前示警。可不是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