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

一个热锅盔(1 / 2)

加入书签

只有长在稻田的稗子,人们说它是害草。

蹿的比稻子快,一株根系能结出满簇的稗子,把稻苗挤占到一边去。就算把高稗子扯掉,那些低矮没冒出头的,也会混在稻田里,吸取肥力和阳光,再次出头。

所以每每稻子将熟未熟前,都得进行最后一次提稗子。

“稻子熟前不拔稗,来年有苦也说不出,晓得啥意思不,”徐婆子稳准狠扔出株稗子,她也不卖关子,“收了稗粒,蒸饭吃到没熟的都不是大事。”

“可混到粮种里,稗粒可不像稻子那样容易沤烂,到那时,田里的稗子成殃,哪还有好收成哦。”

徐婆子长叹一口气,做人难做农家人,苦得很。靠天吃口饭,收成好不好上头都有田税压着,农事半点不敢耽误。

姜青禾看着田间摇曳的稻苗,埋头佝偻着身子,在淤泥里穿行拔稗子的农民,不禁有万千思绪。

她今天出门算早的,连日头都没见影,下田的更是摸着黑,先打草拾谷喂牲畜,咬个黄米馍馍就来伺候秧苗。

有的勤勤恳恳忙活一年,到头来连黄米馍馍也啃不起,还要靠黑面来糊口。

她深切明白,哪怕在工业化的时代,种田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更别提生产力无比落后的朝代,每一株禾苗从育种到出秧苗到插秧,拔节抽穗到成熟那漫长的期间。得操心肥力,担心稗子蹿的太多,忧心鸟兽破坏农田,更害怕天老爷不作美。

一场白灾一场暴雨,就足以覆灭整年的收成。

可惜那么勤谨,也没有享受到丰实。

姜青禾喟叹,埋头在每一排稻田里寻找稗子的身影,徐婆子说的很清楚。

最直接就是上手摸,稻杆摸着毛刺刺的,稗子则光溜溜,摸叶子也一样。

要不是就看色,瞧着没一点白,那是稻子,叶子能瞅出来白的是稗子。

刚开始姜青禾还是能看出来几株的,可到后头眼也花了,人也糊涂了,那乌泱泱一片禾苗,总不能每株都上手摸个遍吧。

她无比确定,不是每个人吃得起种田这碗饭。

徐婆子手里还淌着泥,笑得差点拍在自己衣服上,“阿妹你瞅你,闲时不烧香,忙了胡抓浆,瞅瞅这秧田里多少稗子哟。”

她边笑边摇头,有啥就说啥,“妹啊你跟你男人,就是一根瓜秧子上的两个瓜蛋子,但凡多来转转哩,稗子都能少捆一把嘞。”

姜青禾没敢搭话,被她说得臊红了脸,自从插完秧还真没来咋转过。

旁边还有来扯稗子的大伯,也听到徐婆子的话,当即站直了身扯嗓子道:“可不能这么埋汰人,徐婆子你懂南墙根的葱??要壅的理不?别把人臊的以后不敢来田了。”

“阿伯,那你可小瞧我了,明天还来,”姜青禾自认脸皮还是比较厚的。

“成啊,明早叔等你嘞。”

稻田四处都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

有人拔着稗子唱起花儿,“七更日头照花山,花山上好多的牡丹。想起尕妹者下夜川,三九天冻下的可怜。”

隔道田有人顺口接上,嗓子豁亮,“水灵灵的牡丹清亮亮的泉,吸住了探花的少年。马跑了千山的出一身汗,端为才开的牡丹。”

花儿唱词很清雅,结果横插了句直白的信天游来,“拉了你的绵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滚犊子玩意,”旁边有人败兴,扔了一扎稗子过去。

“俺们山毛子,听不得酸曲,就该这样唱,川子再来首,”黝黑的汉子嘎嘎乐。

结果那个叫川子的少年,环抱着胸,捏着嗓子假作抹泪又来了句花儿,“疼俺的少,恨俺的打寒里笑哩。”

可把人逗得差点在水田打滑,又气又笑拽了把泥扔过去。

黝黑的汉子也来句信天游,“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还得是俺亲哥哩。”

田里又笑又闹。

姜青禾也不觉得拔稗子苦了,听着多可乐啊,她只会哼几句。花儿和信天游属山歌流派,湾里的尕娃都能有模有样唱几句,好似唱不来就丢了丑,失了脸面。

她想,土地贫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点不贫瘠。

平原上高歌信天游,蜿蜒盘绕的山路会开出花儿。

踩在清水河滩洗满脚泥的时候,姜青禾仍在回味那些或美或直白大方的唱词。

徐婆子也哼着,“园子角里开红花,俺们都是婆婆娃娃家…”

一路沿着河流又回到那间鸭舍,徐婆子问她,“要公的母的,老的还是嫩的,大的还是小的,要不你自个儿挑只?”

“不过挂面不调,有言在先阿,俺只收麻钱,大的十个麻钱一只,小的就三五个。”

现在没什么人买麻鸭,开春后想要?鸭仔的,买的才多。眼下只有谁家多了个月婆子,生了毛娃想给补一补,才买上一只。

“婶你给我挑吧,挑只老的母鸭,炖汤喝,”姜青禾听到这价格觉得还算公道。

徐婆子是训鸭养鸭一把好手,她舍得给吃料,一只只土种麻鸭养出没有几只瘦的,满身羽毛也遮不住肉。

徐婆子一路上都纳闷,眼下算是问出口了,“咋,要去送礼?”

“不是,自家吃。”姜青禾被她问得一愣。

徐婆子在她肚皮来回转了圈,悄声问,“揣上娃了?”

“婶阿,你想啥嘞,娃馋肉哩,”姜青禾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她和徐祯只会有蔓蔓一个孩子。

哪有那么多的爱能平摊出去呢,爱护好一个就足够了。

徐婆子笑笑,还是说了句,“娃娃不宜惯,吃了馍馍还要饭。”

但也进去挑了只最肥的,她反剪着麻鸭的翅膀,用麻绳绑了两圈拎出来。

见姜青禾看边上才生出没多久,走路还张着翅膀的小鸭。

麻鸭小时候颜色不好看,褐中夹杂点黄,尾巴毛发是黑的,嘴巴粉粉的,圆头圆脑瞧着挺可爱。

“来只小的不?”徐婆子问。

“麻鸭得放到水里养去吧,我们那离河远。”

“害,”徐婆子摆手,“不用也成,就是到水里吃点鱼虾长肉,旱一点也能肥。”

“你去麦田里捡点掉在地上的麦粒子,指定还没拾干净,麦麸也成,牧草咋都成。阿妹你说,要就给你拿几只壮的。”

“选只不太养得死的吧。”

姜青禾只有这个要求,她拿给蔓蔓养。

小娃除了偶尔跟他们出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自娱自乐,连玩伴都没有。

就算徐祯给她削了很多木头块可以当积木玩,但一个人玩还是很无趣,没玩几次就腻了。

养只鸭子正正好,让蔓蔓每天都有事做。

果然当姜青禾到家把小鸭子放在地板上时,蔓蔓立即抛弃了她心爱的小水壶,跪在地上趴着看小鸭子一摇一摆走路。

“娘,你把嘎嘎带回家了?”她头也不抬地问。

“给你养好不好,”姜青禾把另外只大肥鸭递给徐祯,让他去宰杀。

蔓蔓狠狠点头,兴奋劲上来,胳膊杵了好几下地板,腿也在地板蹬了好几下。

“那你给小鸭子取个名字。”

蔓蔓不假思索,“嘎嘎。”

她补充,“小鸭子,大鸭子,野鸭子都是这么叫的。”

她尖声尖气地模仿了一遍,然后评价自己,“好听。”

姜青禾夸不出口,她高兴就行。

嘎嘎满屋子乱窜,姜青禾怕它拉在屋里头,扯了根麻绳,从小鸭子头上绕一圈拴住,绑在一边不让它乱跑。

屋里响起弱小无助的嘎嘎声,听到后头就感觉像一连串的叽叽叽。

姜青禾要蔓蔓管住它,还告诉她,嘎嘎不能住在屋里。

蔓蔓说:“爹给做房子,嘎嘎睡外头。”

徐祯忙着杀鸭褪毛,等麻鸭剁成一块块,先焯水再下砂锅,小火慢煮。

他才能空出手应付闺女的诉求。

“要大,”蔓蔓这么说。

她嫌徐祯弄的屋子太小了,就两长条木板搭上另一块木板做顶棚,她作为小监工,一点都不满意。

“不好看,嘎嘎喜欢漂漂的。”

“高一点,我想嘎嘎的时候,头进不去啊。”

徐祯沉默,是不是最后还得自己住进去才成。

干脆徐祯按照狗窝的大小来做,根本不管小鸭子跟手掌心点大。

尖顶斜面,又阔又大,底下还垫了石头,有扇开得特别高的窗。门特别大,至少蔓蔓把头伸进去的时候,里头传来她满意的赞扬,“喜欢大的,嘎嘎也喜欢。”

姜青禾觉得未必,丁点大鸭子就够缩墙脚的,猛地探进个硕大的脑袋,够渗人的,应该说够渗鸭的。

结果屋子做好发现,鸭子腿短,能迈都迈不进去。蔓蔓又有了新要求,“要给个楼梯。”

她想说台阶的,脑子里就没这个词。

徐祯没有不依的时候,拿石头一次垒上去,等小鸭跌个跟头挨一记脑袋,能磕磕绊绊上去后,蔓蔓勉强满意。

砂锅里的汤也炖到时候了,蔓蔓也馋了,她还是喜欢肉肉的。

但她舔着嘴唇,眼神落在冒烟的砂罐里,馋字都快从她嘴角流出来了,蔓蔓却说:“要先给婆婆吃。”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