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过往(2)(1 / 2)
芈嫣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许是侍医开的新方子起了效果。
她于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姣美的面庞对着窗棂,被月光温柔抚摸,我见犹怜。
自从秦军开始攻打楚国,她和所有在秦的芈氏族人一样,始终心有戚戚,夜不能寐。
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山水如画、土地肥腴,天地之间涌动着数不清的浪漫情怀,而这样的国家,这个萦绕于她童年梦境中的故土,居然就要消亡了。
她突然很害怕。
虽已嫁来秦国十余年,但她时不时还是会梦到奔跑于水乡古巷中的那个小女孩,会梦见楚人色彩缤纷、随风飘扬的轻快衣裾,听见伶人吟唱楚辞时,仍忍不住落泪。
而如今,她的梦境即将坍塌。
以往几次小战,大家都没有当回事,甚至父亲和一些身居要职的族人,还会以秦使的身份,特意抢下几座楚国城池来邀功。
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都沉默了,哀戚的氛围笼罩在每一个芈姓族人的头顶,犹如一曲凄婉的楚歌。
没有人比他们更深知秦国的强大。
统一已是大势所趋,可楚国毕竟是曾经的霸主,拥有令其他六国望洋兴叹的广阔土地、资源和人口,它无法做到不战而降,甚至连谈判的余地都不存在,势必要和秦国拼个你死我活。
届时将生灵涂炭,她魂牵梦萦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被战火吞噬,陷入万劫不复——
明明早就拿定了主意,无论他做出何决策,她都会微笑着支持,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就像他求婚时说的那样,和他一起见证天下统一。
可为什么还是会痛苦,纠结,犹豫不前呢?
她的睫毛微抖,几滴清透的泪珠无声地挂了上去,犹如曙色熹微时玫瑰瓣上的露珠。
她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面颊上,带着她熟悉的滚烫温度和清冽气息。
她无意识地呢喃一声,仍旧在睡梦中徘徊。
那只手有多久没触碰过她了?三个月,五个月,还是半年?
自从开始攻楚,他们之间就隐隐生出一丝罅隙,就好像他已经感知到了她内心的微妙波动。
他一定很失望吧。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坚定,那样义无反顾、眼界开阔。
她还是太软弱,太多愁善感了,她想。或许她并不配和他携手天下,而他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手在她脸上慢慢、细细地抚弄,拇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眼睛,替她拂去了睫毛上微颤的泪珠,然后逶迤向下,摁上她微张的红唇,摩挲着,勾勒着,带着一种压抑又偏执的克制。
就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惶惑地上挑,果然看见了坐在榻边,眸光幽深的他。
她连忙爬起,跪坐在床上,叠手叩头,乌黑如云的长发哗地一下洒了下来,像一匹极美的缎子,铺展在秦王的眼前。
“王上——”她紧张道,被他深更半夜的突然造访惊得呼吸急促。
想必又是处理政务到深夜吧,她伏在自己的手背上想。
他迟迟没有让她平身,她就这样一直低伏着身体,白色的寝衣被月光涂成了烟灰色,就像是一摊燃尽的香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之时,他的一只手穿过厚重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握起她的下巴。
身体被迫缓缓上抬,她跪着踉跄了一下,随着他的手艰难地向前抻去。
他将她微微发白的脸固定在自己眼前,安静而冷漠地凝视着,眼里透出一丝晦暗的愤怒。
还有一种遏抑的渴欲。
她喉咙一阵干涩发紧,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溺死在他周身强大的气场之中。
难道是那件事,让他发现了吗?
她本能地垂下眼眸,让乌黑浓长的睫羽遮挡住眼中的慌乱。
只是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不受控制地勾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老毛病,深入骨髓般无法彻底改掉。
“芈嫣,”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仿佛浸染了霜气,冷然而低沉,“寡人曾和你说过,为人君者不可有被拿捏的软处,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芈嫣的睫毛抖了抖:“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秦王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她能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桎梏下砰砰狂跳,“太后病重,明日起你就搬去甘泉宫,替寡人照顾她,宫里的事情先交给叶姬代管。”
芈嫣惊诧不已,霍然抬起眼皮,询问般地望着他。
她惊讶时的样子,就像一株被雨水浸打过的柔嫩花苞,有着一股楚楚动人的脆弱美。
秦王的眼光略略一滞,但他很快就敛去了多余的情绪,声音依旧肃然:“告诉寡人,你的夫君是谁?”
她红唇轻掀,声音如游丝,带着一种破碎感:“秦……秦国的国君……”
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脱口而出后,她心里涌上一阵刺痛。
“希望能你能记住这一点,芈嫣。”他说,拇指再次不经意似的滑过她颤抖的唇,用力一按,像是在发泄什么,“牢牢记住它!”
语毕,倏然松开手,拂袖起身,踏着一地白惨惨的月光,大步离开了她的寝殿。
失去支撑的一刹那,芈嫣差点栽到床下,她紧紧抓住床幔,胸口剧烈起伏。
“夏霓,夏霓——”她焦急地呼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话音堪堪落下,夏霓就从黑漆漆的大殿拐了进来,跪坐在她床下,心疼地攥住她冰冷的双手。
“王后,我在这儿呢。”她轻声应道,眼睛有些湿润。
自从攻楚开始,她也时常偷偷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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