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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卜己以“无用”二字来形容,也并未让她的脸上露出什么怒气。

就算是卜己因为梁仲宁的缘故对她多有迁怒,也不得不敬佩对方的养气功夫。

他更不免有些怀疑,自己先前看到的挑衅神情,是否只是他看错了,又或者是本就带了偏狭的想法而产生的误解。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梁帅进攻濮阳,顺利夺城,击破田氏后,引得豪强自危,这些都应当与张将军的计划并无差别,平白被你扣上此等不顾指令的罪名,可算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卜己本想借机讨要粮食的话,本都已经到了嘴边了,却愣是被乔琰这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给堵了回去。

而还不等他继续开口,又见乔琰眉眼间一闪而过的薄怒,到底是没有尽数收敛下去,在开口之时,更是语气显得急促了几分,“至于渠帅说什么无用与运气,我更不敢苟同。”

“若是渠帅觉得此为侥幸,何妨以三日为期,看看是否是个侥幸!”

卜己听到这里不由嗤笑,“怎么你这小童是又要故技重施领人挖坑去了?”

他对梁仲宁到底是如何攻破的坞堡兴趣不小,但那些跟从他一行的得了好处,自然不会理会卜己部从的搭话。

也就是那空壳一座的田氏坞堡,能留给他观摩蛛丝马迹而已。

卜己领军而去所见,最明显的自然就是那几个坑洞。

倘若忽略掉那些先以叫骂、火箭以及诈死,让田氏坞堡内众人形成错误认知的花招,只看这些个坑洞,很难不让人觉得他们能取胜也不过是运气而已。

但乔琰可没有替他解惑的意思。

从以退为进地告知梁仲宁她有离去之意,到带着典韦专程在濮阳街头游荡,再到遇上卜己后的隐晦挑衅,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此时的表现。

像是被卜己那一句“故技重施领人挖坑”气得不轻,她置于身侧的手握拳片刻微微颤抖,在力气抽离后,方才缓缓松开。

她面色上犹有薄怒,语调倒是已经平缓了下来。

“渠帅未免太小瞧人了些,便是不挖坑也照样能取胜,只希望等我回程之时,渠帅不要觉得面上过不去,不肯来赴这庆功宴!”

见这小童再如何平静,也潜藏不住其中的气急败坏,卜己当即朗声笑道:“若真能庆功,赴宴又有何妨,届时我必拉上张帅一道与你庆贺!”

“但若不胜……”他留下了这四个语意未尽的字转身离去。

在他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后,梁仲宁方才凑到了乔琰的身边,小心地问道:“先生真要为了一时之气再次出手?”

乔琰暂时不走,对他来说自然是个好事。

只是听闻读书人大多心气极高,若是因为卜己这蠢汉的挑衅,先生一怒之下失算,岂不是有些不妙。

但他只听到乔琰在收回了目光后回道:“劳驾渠帅借我五百人,明日日落之前,我带战果回来。”

“……真要去?”

乔琰目光一凛:“去!为何不去?此人辱我,便是小瞧我高密郑师门下,我若不拿出个战绩来,岂不给郑师蒙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起伏失控,她又缓和下来了几分语气说道:“渠帅便不必去了,分我些人手足矣。”

她盘算着等此间事了,多少还是得往北海一行,去给她这扯虎皮唱戏的工具人郑玄正儿八经地道个歉,但也并不妨碍此时,她在继续用这种理由来撬动进程之时,完全没有任何扯谎的负罪感。

梁仲宁自然听不出这话中有假。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除了成全她,他也着实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可说。

可乔琰的表现完全不像是被迫出击。

她领着人一出濮阳城,便径取高氏坞堡,行动中完全没有一点犹豫。

——正是她从田洮处得知过信息,甚至手握了一部分地图的高氏坞堡。

这是一场绝不可能失手的交战。

卜己试图重现梁仲宁的战果,对着这等大型坞堡出手过,以失败告终,高氏活动在外的眼线早将这消息传了过来。

这无疑是让他们觉得,黄巾军的战力也不过如此。

至于田氏坞堡何以告破,归根结底还是他们没本事。

而偏偏他们守备刚稍有懈怠,就对上了乔琰这个对手。

她手握的也何止是知己知彼这样的优势,还有典韦这样一个膂力惊人的助手。

在他们离开濮阳城之前,她还特意让典韦以及带出来的五百兵将吃了个饱饭,又带上了足够的干粮。

这无疑是让他们的精神面貌又有了几分改善。

于是等卜己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准备出营寨走动之时,便看到了乔琰领着那一众人拖着数十辆载有粮食的车架,朝着濮阳城进发。

这显然并非是自城中偷运出来撑场面的粮食。

在粮车之后捆缚着绳索、被迫徒步而行之人,身上一度参与交战的痕迹还很新鲜,分明就是刚败不久。

那也是些足够陌生的面容。

乔琰则端坐于车上,依然是典韦守御在前,让卜己不敢擅动的架势。

她那更让人不能直接抢粮而去的倚仗,正是已然闻讯出城迎接的梁仲宁,和他身后随行的兵卒。

在这两方拱卫下,卜己只觉对方脸上的笑容异常刺眼。

他面颊上的肌肉颤抖了一瞬,开口之时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其中的不甘不愿,“先生好本事,不知此番收益几何?”

乔琰客套地回道:“自然是不若上次多的,区区四十万斛罢了,甚至不是折粟米,只是寻常粟米而已。”

“……”

但凡卜己知道凡尔赛这个词,就该把它扣到乔琰的头上去了。

他好生艰难地克制住了自己骂街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那么我就静候这庆功宴了。”

乔琰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

这四十万斛四字一出,看向她的何止是卜己一人,还有他这大营之中节衣缩食的兵卒。

当然这些兵卒也并不只是在看她而已,更是在看这一串载重不少的车架,在眼中露出了觊觎之色。

她有意往此地一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将这些反应看在眼里,乔琰心中暗忖了句“不出所料”后,开口回道:“渠帅说庆功宴的话,就未免有些小瞧我的肚量了。梁帅先前自田氏坞堡所得,已够部从吃用两年,这多出来的部分,若是还尽数占为己有,岂不成了自私自利之人。”

梁仲宁刚赶过来就听到了这么一顶高帽子,也不由有些傻眼,可他又紧跟着见到,自卜己那方人马朝着他投过来的眼神里,分明多了几分善意。

接收到这样的目光,加上他自觉自己也的确不如乔琰聪明,便干脆坦然地保持了安静,任由先生继续说下去。

骤然闻听乔琰此话,饶是卜己也不由一愣,“这……”

他本以为对方是来示威显摆的,事实却让他有些迷茫。

她紧跟着那意外之言又说道:“只不过,这坞堡乃是梁帅麾下之人攻破的,这些士卒险些在攻破坞壁之时丧命,总不能将东西白白给你们,如今我倒是有一法可两全其美,不知渠帅愿不愿意听。”

“你先说来听听。”

卜己不知道乔琰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但他在游移开目光的时候,恰好看到梁仲宁的脸上多了几分纠结,当即意识到——

这很可能的确是个对他来说有利的消息。

可他又哪里知道,梁仲宁此等表现,压根不是担心利益受损。

他其实只是担心,乔琰若意图让双方议和,他便连那个“因为要与卜己对峙没有多余人手”的理由都用不成了。

他的军师眼看就要飞了,他如何能不觉得了苦闷?

这心情不畅下,他险些漏听了乔琰的下一句话,也得亏他意识到自己此时不该发呆,又提起了些精神。

便听乔琰说道:“若是渠帅愿意的话,由我居中调度,由你麾下人马配合,如先前攻破田氏与高氏坞堡一样出兵,得胜之后收益归你方所得,但需交予梁帅一成,不知可否?”

可否?

她这不疾不徐的语调,加上她身后的粮车,形成了一种极其惊人的说服力。

她的确是在此事上稳操胜券。

几乎在一瞬之间,先前对粮车虎视眈眈的卜己部从都已经将目光集中到了他们的渠帅身上。

这事可行啊!

看看乔琰身后的兵卒,出去五百人,回来也没少几个。

要不是碍于卜己在黄巾军中的地位,在乔琰话刚说完的时候,他们便打算按着他的头让他同意了!

卜己被人盯得后背发凉。

他在“其中或许有诈”,和“这买卖的确划算”之间纠结良久,又已听到乔琰来了一句总结:“所以今夜濮阳中夜会,不为庆功,只为一个联盟。渠帅若是愿意,便与张帅一道前来吧。”

她说完这话,对着卜己那方士卒温和地露出了个笑容,这才催促典韦架车朝着城中继续行驶而去。

这不计前仇,反而让利的举动,无疑是博得了围观黄巾士卒十成十的好感度。

梁仲宁有心想问,此番交易过后,她是否便要离去,又或者,这交易是否有与虎谋皮的嫌疑,但每次出口总是被她以一句“今夜见分晓”给堵了回去,最后也只能干脆闭嘴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无端有种今夜有大事要发生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乔琰抱着地图,在堂上展开,示意到宴的卜己和张伯二人上前围观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标注着濮阳城周遭坞堡分布的地图,此前梁仲宁见到过,正是乔琰在前些天徒手绘制的,上面更有不少蝇头小字的备注。

见乔琰做出了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卜己和张伯擎着烛灯也下意识地凑上了前去。

在绝对的利益当前,人总归是要忽略掉一些东西的。

他们谁也不曾留意到,正是在这个动作中,两人都无意识地脱离开了己方带来的部从保护的范围。

谁让这缓缓展开的地图不是地图,而是他们接下来能否吃饱饭的仰仗。

可就在地图尽数展开的一刹,两蓬血色飞溅在了这羊皮卷之上。

而后——

是在典韦落下短戟之时,滚落在地图上的两颗人头。

卜己与张伯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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