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唁(1 / 2)
次日正逢裴俦休沐,他想着皇帝去看他,估计要花些时间,便放心地睡到了自然醒。
巳时刚过,裴俦神清气爽地往太师府去。
他今日穿了便服,一身青衣,腰间缀了白佩,长发亦用青色短簪束起,裴小山生得很白,五官俊秀,裴俦今晨照镜子的时候还看了看,他右眼眼白里有颗痣,倒是特别。这人身形清隽挺拔,自带一股子书卷气。
裴小山平日里不喜外出,现在收拾得齐整上街溜溜,倒叫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
裴俦没注意到那些似有似无的目光,或者说,根本没放在心上,做官做了这么多年,他早已心如止水。
裴俦很快便到了太师府门前。
太师府门前的道路应该被仔细刷洗过,一点血迹都看不到了。
裴俦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没有看地面一眼。
门口接待人的是裴俦的家臣,也是当初随他从家乡剑门入京赴试的伴读。
裴俦远远看见裴旺双眼红肿,右额上有些红,这小子平日里嘻嘻哈哈是个乐天派,这次怕是背地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裴俦无声叹了口气,依着礼数上前。
裴旺倏然瞧见张同自家老爷长得像的脸,惊了惊,仔细打量过后,回过神来,冲裴俦拜了拜,道:“是礼部小裴大人吧?请进。”
不熟悉裴俦的人,猛一瞧确实可能把裴小山认成裴俦,但细细看过之后,就会发现这两人有极大的不同,裴俦的眉眼更加深邃,而且因为久居高位,和煦微笑有之,疾言令色亦有之,见了谁都能从容应对,眉眼便愈发不怒自威,五官都显得有些锐利。
反观裴小山,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就是给人一种亲近温和的感觉。
依着大渊的礼节,亡者入殓之前,亲人好友可上前一观亡者面容,做最后的告别。
裴俦入正堂时,前来太师府吊唁的人已经在灵堂里轮了一圈,此时只有一人还站在棺椁边上,裴俦走近一瞧,哟,老熟人。
裴俦在邯京有一同乡好友,名为寇衍,此时已官拜户部尚书,两人从乡试一路相伴着走来,分别摘得景丰十九年文举的状元与探花,之后裴俦入了吏部,寇衍去了户部,关系并没有因此生分,反而相互扶持一路走到了现在。
与老友把酒话谈犹在昨日,裴俦心中思绪万千,也只是上前行了个礼。
“寇大人。”
寇衍有些心不在焉,眼下青黑,近日怕是不怎么得闲,今日似乎来得匆忙,连官服都不曾褪下。
听见有人叫他,寇衍只轻轻点了点头,他手搁在棺上,又定定瞧了棺中半晌,哑着嗓子道:“景略啊……”
裴俦的手抖了抖,呼吸都放得轻了些。
景略是他的字,素日里少有人叫。
寇衍的声音有些不稳了,他哽咽道:“你,你放心,我一定查……凶手……我一定……”
他似乎不忍再看,扭头快步出了灵堂,裴俦转头去看,只看见了裴旺送他离开的背影。
裴俦收回心神,转过身,低头看去。
有人仔细为他收拾过,外露的皮肤上只有些微伤痕,想是当时下意识护住了头部,为他收敛的师傅手法很专业,使他看起来竟然气色不错。
裴俦不喜锦衣华服,景丰帝也全权交给裴家自己去办,是以他此时穿的,是前世最长穿的素色,双手交叠在身前,阖目敛眉,十分平静。
他以前总是很累很累,如今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知道是一回事,但亲眼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这场面真是足够惊悚了。
裴俦离开时,裴旺把一个小箱子交给了他。
不用打开,裴俦也知道这里面是些什么东西,毕竟是自己一点一点攒起来的。
心中有些郁结,裴俦并没有马上回府,而是找了家茶肆,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吃着茶点消磨时光。
这茶肆建在一片湖边,裴俦所在的位置正对着湖面。
霜降已过,寒风渐起,裴俦望着那垂落湖中的片片柳叶,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茶点。
他从前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现在想想自己以前的脑子真是有坑。人一旦死上一次,一切就会变了。
裴俦为官七载,实为呕心沥血,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官至太师仍严于律己,两袖清风。
无论是书中的裴俦,还是异世而来的裴格,其实都有一颗文心。
横渠四句谁都能念上一念,真正能放在心中,寓于言行的又有几人。
裴俦从剑门一路走过来,见过散落荒野的白骨,见过易子而食的灾民,也见过肚满肠肥的恶吏贪官。
时间不可逆转,历史不可复制,前人栽树千顷万顷,也无法在下一次风暴来临之前庇佑后人。
学史的人,在面对重蹈覆辙、没有吸取教训的历史时,只能赶在现实倾覆之前,尽力拨乱反正,为今日,为后世。
因此哪怕裴俦长于异世,所受教育、生活、观念都与大渊不尽相同,他亦想凭着一身热血,拼出个朗朗青天。
因此他入仕为官后尽职尽责,辅佐皇帝,去苛政,除奸佞,安内攘外,景丰年是大渊开国以来真正的中兴时期。
今年秋天,他终于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储君入主东宫,眼看盛世就在眼前。
一切就这么戛然而止,他累了。
这七年他过得并不轻松,他的上帝视角止步于入内阁那日,之后推动着一切在走的,便都是他身体力行实践而来的经验,他每日绷紧了神经,生怕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终于等到册封刘奕的那日。
明明那么好的一个日子,钦天监定下日子的时候他真的很欢喜。
他终于放松下来,终于能打个小盹儿。却死得那般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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