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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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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徐良娣讷讷,“大抵……你是对的。”

听她声音闷闷,罗艽忽而生出些愧疚。

先前她对这女孩有些不快,是因为女孩的迟钝、愚善与愚孝。常言道,观其行而非观其言;要看她们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

徐良娣的母父盼男心切,徐氏女才有了‘良娣’这个名字。随后又将她卖与邹家,冬末初春,最是寒冷,女儿的脚伤并未处理妥当,只在事后来一句‘是娘没有保护好你’。

显然,她们对这个女儿并无真正的爱。

仅仅把算盘敲得响亮。

直至徐良娣身死,她们才摆出一副卸下机防、真心相待的模样——而此时此刻,若非罗艽占了这身体,能让徐良娣的魂灵滞留片刻,徐良娣大概都听不到那些‘情真意切’的言辞!

如此种种,怎能不让罗艽觉得可笑?

继而,也轻哂一哂徐良娣的这份迟钝。

可扪心自问,徐良娣并没做错什么。

这一切不同,大抵都缘于认知偏差。上一世罗艽活了二十七年,戴着名剑不觉,走遍大江南北;而这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从未出过这莫小渔村,唯一的远行,仅仅只是那出嫁的路途……还在中途毙了命。

罗艽愁眉苦锁。

却听徐良娣问道:“你可是担心,要如何从这渔村里脱身么?我知晓,你应是一个能人,甚至是一个修士,至少该去风仪门、兰芥州那样的大门派,而非待在这小小渔村。你不要担心,我会帮你出去。七日已过三日,再过两日,我会留下离书一份,希望她们不要太惦记。”

“我本不该留存于世的,七天过后,也没人会记得我的存在。多亏了你,至少有人能听听,我的想法,我的愿望。以前……我没什么朋友,所以也没什么人愿意听我说话。”

罗艽久未言语,刚想再开口,迟疑了一瞬,忽想到刚到渔村,徐思危那亲切的模样,便安慰道:“怎么没人听你说话?我瞧你那弟弟,粘人得紧。”

“思危么?”徐良娣苦笑道,“他呀,总只说他自己的。从不耐心听我的。”

罗艽‘哦’了声。

徐良娣这样讲,倒让罗艽显得有些最嘴笨。

但事实上,罗艽并非不懂这种孤独的、被冷落的、无人搭理的感觉。即便周围人熙熙攘攘,可是她们各有自己的道路;那么那些盈盈笑语,便都与她无关了。

思及此,罗艽忽然又想到什么。

她道:“七日已过三日,再过两日,也不过第五日。剩下两天……你可有什么还想去的地方?”

徐良娣一愣,随即笑道:“就两日,能去哪里呀。”

“别的鬼是帮不了你了。不过恭喜你,找到了举世最有贤能的恶鬼。我不仅可以帮你完成生前最后一个愿望,还能帮你完成别的愿望。”

回想起罗艽在邹府的作为,徐良娣眨眨眼睛,将信将疑。“真的可以么?”

罗艽得意道:“那是必然。”

“唔,别的愿望么……”徐良娣喃喃着,“……我想看海。”

罗艽不解:“你打小便生在这小渔村,周遭皆是海域,你还想看哪儿的……”

“才不是那种近海!”徐良娣忽地出声打断,“不是这种脏脏的灰蒙蒙的近海。”

可顿了片刻,声音又小下去,“我想看的……是那种从高处附身望下去,一片云,一片海。”

罗艽:“你想登山观云海?”

“也,也不完全是……”徐良娣解释道,“就是站在高处,看远处的海,和远处的天空,并成一片颜色。”

罗艽犹豫地点点头。

先前赶回渔村的路上,罗艽好歹了解了一些世情。比如距自己身陨千里陂,今朝已是百年过;时过境迁,朝代都换了两例,都城位置、各显赫世家之排位,皆面貌大变,更别说这些小镇小城的姓名了。

好在几座著名山脉并未易位,循着这些脉络,罗艽总归是找到些方向。

这莫小渔村靠近南海,与都城——清都——不远。最近的名门贵族是唐家,最近的名山是三清山。

罗艽默了许久后,才又开口。“我带你去三清山吧。”她款款道,“那儿山不高,我也熟悉。”

其实徐良娣也不怎么识路,囫囵吞枣便应了声“好”。

入夜,星辰高悬。

罗艽以为这会是苏醒后第一场酣眠。却不想才合上眼,便是一道急促光火炸响在屋外。

“——这里!她在这里!”

“官老爷,你们可要替我们作证呀!”妇人嗓音嘶哑,“从把女儿嫁出去,一直到昨日,我们真是一点儿不知道情况……就算真要将良娣捉拿归案,也希望不要迁怒于旁人……我们,我们剩下的一家三口,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儿了呀!”

“不是的!她根本不是我姐姐!”是徐思危的声音。

“不是什么恶鬼附身吗?我姐姐才是被附身的那个呢!”他急匆匆道,“我都听到了!她还,还一个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的,中邪了似的!……”

“别瞎说!”是男人的声音。“官爷,我们也算是检举揭发,那榜上明明白白标着的一块正银,是否可以……”

隔着房屋墙壁,罗艽听得分明,徐良娣却看不清楚,只晕晕乎乎‘欸?’了一声。

“徐良娣,乐极生悲啊。”罗艽笑得没心没肺,“你家人又把你给卖了一次。”

徐良娣依旧不解其意:“什么?”

可仔细听着,又沉默良久,方才明了事情本末。

再开口,为出声,泪先落。

罗艽感到自己的眼睛酸涩得吓人,顷刻,眼泪便夺眶而出。

她从未见过谁这样落泪,泪如雨落倾盆,潸然炫然,戚戚涔涔。

罗艽猜想,这大抵是因为徐良娣终于想清了一些因果。

比如邹家那痴傻的少爷。

数九寒天冻伤的脚,颠簸的喜轿……或许一切的苦难,正是这二位“仁慈”母父所默许的。

又比如所谓婚宴。

不过一份父权与夫权的合谋,一个交易;形式为一场隆重的喜宴,标价是一位新娘。

即‘徐良娣’。

罗艽觉着,就算徐良娣没想到这些,心里应当也模模糊糊有个影儿。

不然怎么哭得这样撕心裂肺?

仿佛那些郁积十余年的苦闷,在此刻尽数倾泻。

罗艽忽而觉得如释重负。像是百年前修习三清心法,突破瓶颈的那一刻——虽然痛苦,却更清醒。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感受着眼中温热,感受着徐良娣的发泄,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

——于是几人举着油灯推门而入,看见的便是这样一个又哭又笑的徐良娣。

仿若这恰是证实了官府的猜测,使得徐家母父也多了不少底气。

“你,你这个妖女!妖怪!”徐母尖叫道,“你、你究竟干了什么啊!!”

罗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股劲头,驱使着她靠近徐母,想要抱住对方——兴许是徐良娣的心意。

而与此同时,徐良娣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阿娘,真的是我啊……阿娘……”

“——滚!!”

一个巴掌却重重地打在她脸上!

“滚!别再狡辩了!”

徐母又怒又惧,正在气头上,并非顾及手上力度。她只骂骂咧咧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恶行,你……”

却见眼前的‘徐良娣’站起身。

——再抬头,竟全然变了一副神态。“你不信你面前活生生的女儿,却去信什么官府的话?”她冷声问。

徐父恶狠狠道:“够了!七条人命,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有脸再回来的!徐家世代清白,怎……”

罗艽忽而抬手。

满屋光火,都在此刻寂静。

“好得很啊。”罗艽淡淡道。

她答得坦然。

“你们说得不错。我不是徐良娣,没有那些大慈悲。”

破败的屋内,枯色的月光透过窗隙落进来。

少女披头散发,披着简单的粗布衣,轻盈地站在高处。

她脚不着地,像是真的飘在空中那般;颊上还淌着泪痕,却依旧抿起唇角,笑得无比灿烂。“我只是一只孤魂野鬼。”

“而恶鬼……是要吃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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