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章(1 / 2)
晨光照进深闺,点亮榻下的一朵山茶,殷红潋滟,在色泽沉郁的楠木地板上,像是一滴荡开的朱砂。
许青窈知道,此花名唤“十八学士”——可惜一抹好颜色。
捡起扔下楼去。
薄青城早起在院中练剑,掠过假山湖石,恰瞥见楠木楼头堕残红,还当真是“瓦砾明珠一例抛”。
不禁冷笑。
从前,在闽地云雾缭绕的深山中,他曾套得一匹好马,那马通体赤红,毛色油光,只是野性难驯,不肯近人,连带刺的长鞭和紧利的鞍辔都未能降伏,最后还是被他一刀刺在背部,淌了满地血——
就在那血流不止的时刻,他翻身上马,勒缰朝深林雾瘴而去,血流了一路,回来时一人一马皆立在血泊之中,马一倒下,他便给它治伤,在马厩中不眠不休照顾了七天。
后来那马便乖乖伏在胯|下,牵它时,常用舌头舔他的颈。
世上驯人驯马,无不外乎此道,一是手段,此道需要狠心,谋而后动,狠而后定,不忍奴役他人的人,必被他人奴役;二则是情,毋论真情几许,假意也得演三分,温水煮蛙,静水噬人,软化的鞭子永远比劲棍对肌理的损害更深沉。
再烈的野马,他不信没有伏首的一日。
随着许青窈闭门回房,薄青城收回视线,移步向廊下的金丝笼,那里面圈着一只芙蓉鸟。
解开笼门,鸟儿唿地拍翅高飞,转瞬又归来,站在笼顶,亲昵贴上他虎口。
阳光正好翻跃墙头,照亮那明黄的羽毛,金色鸟笼和银色足镣熠熠生辉。
于是,薄青城微笑起来。
笼中精心豢养的鸟儿,就算给它们自由,也会失去飞翔的勇气——他不剪它的羽翅,只是让它忘记天空和河流。
他要的是笼中折翅的艳鸟,鞍羁精巧的骏马,颈上系了红绳和玉牌的家猫——他要美,但更要美的臣服。
倔强和野性很好,另一种好,但对他来说,也仅仅是增强欲望快感的一种手段,一旦越界,就令他生出太多不值来——生意人,对于成本,总是斤斤计较的。
她实在耗费他太多心思。
喉头干涩。
想到此处,踏步回房,去看账簿。
老家伙在运河南北留下太多资产,同时散落大笔外债和旧账,昨日新族长和几位长老商讨决定,大房和薄氏宗族生意上的东西,此后都交给他,只不过有条件——要盈利,且每到年底给各房分成。
他们说得好听,是信任他的才能,他却从中嗅出算计和铜臭。
作为交换,恢复他的薄氏庶子身份。
盛情难却。
其实原本是打算不要的,一口气憋在胸膛多年,猛然吐出,不免伤筋动骨,可话到嘴边,竟然生出不舍。
是了,如果失去二房庶子的身份,他凭什么长留于此?离自己的爱宠太远,不是个好主意,何况,那还是个不令人省心的家伙。
又想起女人的那张冷脸——于是,他极其刻意地把此解释为,对于未出世骨肉的陪伴,一种根植于血脉的舐犊之私,而非单纯的儿女之情。
最后的结果是,双方各退一步,他的名字被允许出现在宗祠谱书之上,他们得到抽成,不过要降利三厘,还得共担亏损。
结局差强人意,对他来说。
死了一个大房长辈,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族长,经过长久以来缜密的布局,他们的名誉也随之扫地。这让他略有满足,但也仅此而已,复仇的快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这场赌局不足以让他热血沸腾,此刻,他的脑中正在酝酿一个更疯狂的计划。
其实,他们最好的归宿是祠堂院里的那口深塘。
他的母亲曾经丧命于此,两位始作俑者却逍遥于世,让他们活到现今,还是他太慈悲!
久雨的天终于放晴,积在心头数十年的阴霾一散而尽,谁人不知薄家二爷衣锦还乡一雪前耻,现在整个薄氏宗族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只等着那个女人腹里的消息。
他爱极了在大雪纷飞万物死寂时期待新生和萌芽的感觉。
不是为了赎罪,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罪,他需要的只是另一个自己,供这个自己去疼爱的另一个自己,别人都不能补偿他,那么他就自我补偿,他需要一样东西代替他回到童年。
也只有回到童年,他才愿意去爱自己。
恨了这么多年,某种程度上,还是想爱的,但他不信任人,尤其是女人,虽然他不知道母亲得对自己的沉塘之冤负多大的责任,但是曾经他那个父亲的正室,已经永远毁损了他对于女人、甚至是人的认知。
想到这里,他的背部不由得隐隐作痛,那是一大片烫伤——淮安多雨,他的旧伤从未转好。
许青窈在银盆里净了脸,脂粉不施,袅袅下楼来。
“嫂嫂比从前更美了。”
说话的是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身着鹅黄对襟窄袖长褙子,头顶挽桃心髻,插白水牛角月牙冠梳,簪白色山茶绒花,耳畔垂一对明月珰,颈间圈副明黄璎珞,又清丽又尊贵。
这正是二房庶出也是府上唯一的小姐——薄素素。
少女见了许青窈,脆生生开口,春风薄面,笑得眉眼弯弯,坐在葡萄藤下的秋千架中,素白春衫在风中摇曳。
许青窈记得,她刚嫁进薄家那一年,这小姑娘还只到她胸前,没想到这么快,就长到了她眉边。
薄家的人身量高,她是知道的,似乎就连惯用的仆婢都比别家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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