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悍匪(七)(1 / 2)
栾提顿这个人,确实是言出既诺。
他九岁被当成一个贱奴卖到大荆的时候,发誓将来要让自己的铁骑踏遍草原的每一个角落,现在他做到了;十七岁那年在大荆帝都受辱的时候,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每一个荆人都对他心生惧怕,现在他也快做到了。
“都出来吧,”栾提顿看向星星遍布的夜空,拍了拍手:“出来见见咱们草原十八部的新阏氏。”(yan1 zhi1,单于的妻子)
脱木尔河西侧,数百匈奴骑兵如同鬼魅般现身,臂膊上都束着同样制式的布条;他们高高骑在马上,摆臂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向暮芸行礼。
这是栾提顿亲手调|教出来的队伍,是亲卫中的亲卫,精锐中的精锐,且因为行军速度极快,被匈奴人称为“草原上的风”。大荆的边民则对其又怕又憎,叫他们做“风鬼”。
“又不真的成婚,不必走这些过场了。”暮芸目光冰冷,只觉齿冷;她松了手,指向死不瞑目的右谷蠡王:“栾提顿,你到底什么意思?!”
栾提顿只带了这群亲卫,而没带大部队来,说明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出兵助她!
“你确实和中原势力签订过盟约,”暮芸身上溅满了谷蠡王的血,精致的小半边脸上满是血污:“但不是和我签订的,对么?”
栾提顿微笑道:“女人太聪明,有时不是好事。”
暮芸闭了闭眼。
这些年她坐镇朝中,华袍之下仿佛伸出了千丝万缕,仔细地牵制着中原大地上的各方局势;她居高临下,将一切算计尽收眼底,没想到竟还有这么一日,让人算计到了她的头上来。
且一栽就是个万劫不复的大跟头。
暮芸头有些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大车:“你是什么时候和楚淮缔结盟约的?”
“时间不算太早,去年年底才正式谈定。”栾提顿“好心”地扶了她一把,微笑道:“殿下,你更应该关心的是京中如何了。”
暮芸甩开他的手,遍体生寒:“京中,如何了?”
“上次楚淮打长安,本来是必胜的事,却因为有你在而没能成——既然如此,想法子引你走便是了。”栾提顿顺势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其他骑兵将右谷蠡王的尸身拖走,漫不经心道:“这次骗你出京,本就是为了降低京中的戒备,让楚淮能趁机将那里攻占下来。”
暮芸身体一晃。
“长安已经沦陷了。”栾提顿微微弯下身来,双手撑着膝盖,用最温柔的语气轻声说道:“殿下,大荆已亡——节哀吧。”
接下来他说出的话,暮芸仿佛已经听不见了,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那些话像是有人手持尖刀剖开她的胸膛,直接刻进她肌理中的一样。
八月十三,长安沦陷。
皇帝亲征遭俘,长安一日而破。逆贼楚淮马踏宫城,太后率宫人抵住长庆宫门,尸身为万马所践;皇后及数百宫妃宁死不辱,于宗祠自焚。
长安十二卫,京都三大营先后力战而亡,三十万守备军毁于一旦,至今愿江里仍见尸身;三十万大军奔溃,半壁朝廷战死,六部主官并太子三师城墙殉国。
四百年泱泱大荆,覆灭仅在一夕。
“不可能。”暮芸轻轻地说:“不可能的。”
她站在天地之南,远离长安千里,宗祠里那一把火却仿佛仍在背后灼烧着她,这一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
独在异乡为异客,更怕的是人在异乡,已无家乡;这种感觉,就像是原本站在一片平旷安稳的大地上,却忽然被告知,你身后的道路已经碎裂殆尽。
现在,你已身在悬崖。
长安沦陷了,祖宗祠位只也已经被侮辱焚毁,她一力护了数年的京都百姓,大抵也都成了刀下亡魂,四百多年泱泱大荆,竟然就这样亡在了她的手里。
虽然知道早就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快。
暮芸忽然想起,有一日在流水淙淙的御花园,刚成了小太后的嫂嫂忽然找到了她。
那时皇兄刚病故没多久,自己连哭一声的时间也没有,六部的重臣连轴转地赶来问政,整个大荆的担子都忽然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那些个政务日夜不休地来,好像要活生生地熬死她。
再后来,暮芸时常累得心口疼,太医让她没事平常多走动别老坐着——她没法子,只好让人在御花园收拾出了个景观好的亭子,依旧坐在里边公务。
那一天,嫂嫂突然就来了。
“阿芸,你衣裳脏了,去换换。”
她这位长嫂出身不高,世代都是温文敦厚的读书人,这样温声开口的时候,很像世人口中所说的母亲。
暮芸听见她唤,才从堆山码海的折子里醒过神来,低头一看,是自己雪白的素色孝衣上沾了一滴墨。
“你派去咸阳寻顾指挥使的人回来了,说是只寻到了他的衣裳。”
嫂嫂半跪在她身边,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将她揽在怀里,半晌,轻轻地说:“我……知你事忙,已让人在牧州华光寺给指挥使立了衣冠冢,年底你出巡时若得空,就去瞧瞧,或是给他写个碑文也好。”
浓而黑的墨,像那个人漆黑的眼。
而后是清澈的水,一滴滴落在那抹墨色之上,晕开了,消散了,最后成了一片难堪的灰。
那是她长兄去世后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一次哭,她扯住长嫂的衣襟,哭得无声无息,哭得寸断肝肠。
她仍记得嫂嫂瘦弱身体的温度,还有她衣服里那种暖暖的香;暮芸根本无法想象,她那么文弱的一个人,要怎么费力地举起沉重的刀,在大开的城门之中,独自面对着千军万马。
她身体里长着文臣的骨,站着死去,是当之无愧的大荆太后。
“陛下为反贼楚淮所挟。”暮芸深吸一口气,将脊背挺直,几乎是一字字地问道:“而今殉国了吗?”
栾提顿的耳朵动了动:“我关心殿下,因为殿下是我的阏氏;至于殿下的皇帝侄子,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暮芸心中抱着的最后幻想也破灭了。
栾提顿没有正面回答,但真相难道还容乐观吗?城池都破了,谁还会让先朝皇帝活着呢?
她理智上明白这个道理,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哥哥暮苑——也即大荆先帝驾崩的那一天。那天,无数写着城池沦陷的战报折子雪片一般地飞入了皇帝的寝宫,暮芸踏进那混乱的大殿时,耳畔几乎是同时响起了“某州某郡被楚淮屠城”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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