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1 / 2)
内侍监万忠望廊外雨幕,几乎密不见人,不免忧愁下山的事情,便是圣上醒后雨停,山中也是泥泞难行,明日的大朝会或许便要误。
然而还未等到雨停,万忠忽然听见帐内传出了一声似带怒意的低喝。
而后便是微微的气|喘。
他心下一惊,猜测圣上或许是睡得不安。
虽说圣上一向习惯枕刀独眠,除非极要紧的事情,不唤不许人近身,但他也连忙端了玉城长公主新送来的热饮入内,退到内窗边,等圣上吩咐。
然而万忠才站定,忽见帐中的天子倏然起坐,利刃出鞘的铮铮龙吟吓得他冷汗涔涔,直到听到那一声合刀入鞘的声音才镇定些许,躬身禀道:“圣人,长公主知女婢都被遣回,送来一壶三生汤,请圣人尝尝新鲜。”
三生汤内含有生姜生茶,祛湿提神,然而帐中之人披衣独坐片刻,才道:“朕不饮擂茶,玉城又不是不知道。”
玉城长公主对圣上的偏好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万忠略感疑惑,然而却仍躬身聆听,只闻圣上吩咐:“叫人送些荔枝膏水来。”
但还不及他应声,圣上忽而自己半启了帘帐,声音还有些初醒的低哑:“罢了,教人送水进来,朕不拘饮盏茶就够了。”
万忠会意,忙跪下为圣上穿履,他心思一向细腻,稍稍近前些便明白了。
圣人方才与几位殿下纵马,又饮了鹿血,正是血气充盈,难怪会……再次沐浴。
然而还不及他细思,圣上顿了顿,含笑问道:“朕梦里是不是说什么了?”
万忠猜测大约是有神女入梦,不过他所闻却满是怒意,与猜测完全不符。
不过这倒不是他应该过多关心的事情,他恭敬禀道:“奴婢只听见圣人说‘太子’,而后圣人便醒过来了。”
他也正疑惑,今上独断,至今未见有建储意思,国朝如今哪里来的太子?
圣上却默然,颔首道:“下去罢。”
万忠应是,内侍们有条不紊地将热水抬进来,将清茶呈至浴桶边案几,便躬身退下了。
天子沐浴时常会闭目养神,然而他饮过茶,嗅到那室中残余的芳蕴幽香,身上却莫名仍生出热,微微蹙眉。
三年前亲征,他便有意册立皇后所生的昭徽为储君,这样哪怕军中生变,长安中也不至于乱作一团。
然而临近下诏的那夜,亦曾梦见一个瞧不清面庞的女子容色哀婉,衣衫不整地伏在他膝上哀泣,央求庇护。
梦中他嫔御远比现下要多,子觊父妾,即便面临皇家难堪事,他也不是不能豁达处之,嫔妃媵嫱,不过是随口赐予这个最宠爱的儿子。
宫中素有嫔妃殉葬制,那些早已经失去恩宠的妃妾转手与皇子,算是放一条生路与她们。
但偏偏太子觊觎的是她,竟教人怒不可遏,永巷交兵,太子终究还是年轻,兵败自杀,然而他也并不是好性子的君主,梦中照旧血洗东宫。
梦兆不吉,建立储君便也搁置至今,以致于皇后衔恨在心,后来趁他离宫,将长安中一名以口技为生的女子活活烧死。
圣上阖眼,随手敲了敲浴桶边沿,当年并不曾瞧清那所谓宠妃的面容,只记得那柔婉的声音,擅长口技者中也只有那女子学得最像,便见了几回,赏赐不少。
且不论宫中春色几何,便是早已经成年的姊妹兄弟里,手中亦有不少美人等着侍奉君王,梦中所谓的美人又能好在哪里,叫人爱不释手?
不过自那夜始,忽而脾性也收敛了些许,渐渐有意追求曾经自己最嗤之以鼻的长生。
向来年轻的君主都不屑于此,然而东征归途,军队扎寨处,往天竺去的将领还朝觐见,不仅仅带来了天竺风物,还引回来一位蓄了长须的道士。
这些方士素来会谄媚君王,他正踌躇满志,也有闲心消遣这类人,随口令那道士解这个古怪的梦,孰料那人却变了面色。
他不觉内廷女子会翻出君主的掌心,随口取笑:“难不成此女会如褒姒亡周幽?”
那道士说未必,但却叹了一声:“世间万物,皆为圣人囊中物,然命定者必不可获,即便竭力弥合,亦不免鸾孤凤只、破镜难圆。”
他只与皇后称夫妻,两人成婚于军中,至今亦和气,因此未必多信这人的话,然而求长生之心莫名滋生,觉得佛道或许总也有些用处,便将人带回安置在西苑。
臣子们知晓天子对丹药并不感兴趣,也就没什么异议,帝王家一会儿信佛,一会儿信道,简直就像是皇帝偶尔生出养犬马、斗蛐蛐的爱好那样稀松平常。
天子向来随心所欲,他这两年断断续续梦过几回与那美人温存,也从未梦见更离奇的事情,不过因为立储之事,帝后渐渐有些不和睦,确难再枕到一张榻上去了。
然而方才梦中,他却清楚见到了那女子令人惊艳的面容。
她确实美极了,却也狠毒极了。
她站在御苑楼阁内,宫装华丽轻盈,衣带随风而起,仿佛立刻飘走,随手向香炉内洒了一点香饵,似乎在等待情郎到来,低声询问身侧内侍道:“蜡鹅已然埋在东宫了么?”
蜡鹅,为厌胜巫蛊术。
……
夏雨往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玉城长公主以为雨停之后圣上起身,怎么也要等一二时辰回宫,未料兄长当即起行,连忙送至山门外。
陌上草薰,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诸位年纪稍大些的皇子随在圣上身后,难免惴惴不安,尤其是皇长子萧昭徽。
今上身为先帝长子,得益于军权在握,才能平稳称帝,夏秋冬都偶尔会行猎,他在骑射上面却没有继承这一点,所获猎物还不如更小些的弟弟们。
母后知道他这上面略弱,于是提前教过他怎么应答,然而父皇却并不动容,淡淡讽道:“如今又非春日,正是逐鹿时节,你说不忍杀生,还不如趁早去做和尚,正好断荤!”
不过在玉城姑母那里歇过一阵,或许是因为姑母遣去服侍的人讨了欢心,圣上返程时虽少言谈,却待几个儿子宽厚些许。
“昭徽,朕记得皇后这几日准备为你选教导宫人,你方才瞧中谁了?”
圣上记忆里他这几个孩子尚且是幼童,然而像是一夜春雨过后的笋,争先长成了大人,也到了该知男女之事的年纪。
皇室男子知事向来早,与宫廷奢靡和战乱都有干系,有的甚至九岁便有侧妃,但这几年黄老之术渐行,圣上听了道士建议,有心推行晚婚几岁的风气,除却免除及笄女子的五倍赋税,也不许皇子公主们过早成人。
大皇子没想到圣上的话题会转移到这上面来,嗫嚅道:“姑母所列美人,都是为父皇准备的,儿臣不敢生念。”
母亲在他身上一贯强势,他倒也有心选择一位漂亮娘子,但是阿娘不许他过问,索性不管,等皇后宫中安排就是。
但在圣上看来不过是寻个女子,何至于那么麻烦,“唔”了一声,对内侍监吩咐道:“差人同玉城说,以后皇子们来不必拿他们当孩子待。”
圣上偶尔会误叫人以为他是位极容易亲近的君主,然而几位皇子也知父亲隐在温和下的寡凉淡薄,在马上低声谢过,并不敢过多表露。
萧昭徽随在皇帝最近侧,他总觉得圣上似乎还为他今日打猎收获不丰还敢诡辩生气,但是怎么也不敢问出口,默默随行回宫。
待回到紫宸殿,留守的都知立刻将袁皇后那边送来画像的事禀告,万忠见圣上今日总有些不虞,笑着提议道:“奴婢为圣人去取画具?”
随即补充道:“听娘娘说起,今年充入内廷的良家子殊色不少。”
圣上近几年闲暇时对绘画仕女图颇有兴趣,只是专攻衣带花草的精细秀美,总不画美人脸。
“将朕画好的那几张取来,”圣上颔首,瞥见袁皇后封存的那些卷轴,淡淡一笑:“皇后费心,先搁在一旁就是。”
今天出外行猎,又逢阴雨连绵,正是适合入眠的时分,然而圣上想起梦中窘态,以为是余兴未尽,以至于心中总有一团火气,反倒不急着歇息,反倒点起了那画中美人的绛唇。
画中的女子意态风流婉约,刻意留白之处终于一一填上,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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