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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京(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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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如韫死后在世间蹉跎了十年,终于等到破除执念,清净归去。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变得越来越轻,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正从这世间干干净净地离开。

忽然一阵猛烈的颠簸,她感觉到身体重重一坠,像撞在什么东西上,意识也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又一阵颠簸后,孟如韫睁开了眼。

入眼是枣木黄的车厢壁,她正蜷卧在一驾逼仄的马车里,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驶得飞快,颠得车厢里的杂物四处乱滚,刚刚她正是撞在了放书的木箱子上疼醒过来的。

车厢外传来青鸽清亮的骂声:“你个破烂小道士到底会不会驭车啊!我家姑娘可还病着呢,你这么颠谁受得了啊!”

答话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你又要天黑前进临京城,又要走得舒坦,你有本事加钱去请我师父啊,或者姐姐你这么有力气,先行去前面把路铲平不就行喽!”

“嘿你个——”

“青鸽……”

车厢里探出一只细白的手臂,挑开了帘子。孟如韫双眼通红地望着正横眉冷目吵架的青鸽,颤抖的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哎呀,姑娘你醒了!这才刚睡着,肯定是颠醒的。”青鸽忙钻进车厢里,车厢很窄,她大半个身子刚缩进来,突然被孟如韫一把抱住。

孟如韫紧紧抱着她,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青鸽手背上。

青鸽吓懵了,“怎么了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驭车的小道童听见了车里的动静,下意识地放缓了车速。

孟如韫不说话,只是抱着青鸽一个劲地落泪,许久才松开她,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睛。

“到底怎么了?怎么哭得如此伤心,可是身体难受?”青鸽焦急地问。

孟如韫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事,就是刚刚做了个梦,吓着了。”

“什么梦能吓成这样?”

孟如韫扯了扯嘴角,“说出来怕吓着你,不说了。”

她挑开车侧的车帘往外看,她们刚从山路上下来,驶上了一条开阔平坦的道路。孟如韫认得这条路,是从鹿山上鹿云观到临京城的必经之路。路边开着一丛丛淡紫色的小野花,散如繁星,此花名紫牵,花期在春季。

一些久远到模糊的记忆渐渐苏醒,孟如韫把头探出车厢,远远望了一眼身后隐入云霄的鹿云观。

十六岁那年,她在道观中为母亲守灵已满三年,收拾行李去临京城投靠舅父,彼时正是三月中旬,紫牵花开了一路。如她所料不错,她应该是因着某种尚不清楚的机缘,重新回到了年少时期,回到了她自道观离开后赶往临京城的路上。

孟如韫望着远天变幻无穷的流云,心中感慨万千。

天地造化,真是妙不可言。

孟如韫正出神,忽觉胸口一阵闷窒,捂着嘴咳了两声。

久违的胸闷感又回来了。

鹿云观的冬天很冷,山风又干又烈,母亲却要常常冒着山雪去湖边替人濯洗衣物。母亲不让她出门,可她偏要偷偷跟着,一趟两趟跑下来,小小的孟如韫就觉得胸闷气短,肺里疼得厉害,观里懂点医术的女道士来看过一眼,说是自幼身体里带着病根,又寒气入肺,以后要仔细保养,否则难享长寿。

可她与母亲尚难温饱,哪有办法让她金贵着养病。

本该烟消云散的陈年旧事又在脑海中变得鲜活,算起来,也不过才隔了七八年。

“咱们还有多久到临京城?”孟如韫问。

青鸽抬高声调朝外吆喝:“小道士,你聋啦?”

半大的小道士狠狠一甩马鞭,气哼哼道:“说了申时末,申时末!再催明天也到不了!”

青鸽气得在他身后拿拳头比划他。孟如韫笑了笑,把头靠在车壁上休息了一会儿,对青鸽说道:“等进了临京城,咱们不着急去江家,先找个客栈住下。”

“好,”青鸽应下,“姑娘有事要办?”

孟如韫点点头,“我这身病养起来费钱,咱们与舅舅家十几年没来往,他与舅母未必愿意花钱给我治病。我想先在外面攒点钱再去投奔江家。”

上一辈子孟如韫没想这么多,从道观出来后就直奔江家,舅母不喜她频频出门,怕别人误认她为江家表姐,坏了她表姐娴静的名声。所以孟如韫至死都被圈在高门冷院里过着清贫的生活,哪有闲钱养病。

听见孟如韫终于肯对自己的身体上心,青鸽十分欣慰,赞同道:“好,那咱先在外面住着,春闱放榜结果已出,也不知他考上了没有,明天让小道士去程府给程公子送信!”

驭车的小道士又狠狠一甩鞭子,抗议道:

“又使唤我!拢共给二十文钱,连棺材本都要抠回去,谁家小娘子像你们这样!”

听青鸽提起程鹤年,孟如韫垂下眼,“我回临京的事,先别告诉程鹤年。”

区区进士,程鹤年自然是能考上的。孟如韫记得上一辈子程鹤年考中了二甲第七名,在临京出了不小的风头。

“啊?不告诉?”青鸽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想好好准备一下,给他个惊喜,对不对?”

孟如韫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这主意不错,姑娘你花容月貌,好好打扮打扮,然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准能把程公子吓一跳。他一看,哎呀我的小道姑竟然这么好看!肯定恨不得马上把你娶回家娇养着,夏天给你置冰盆冬天给你置火盆,保准连一丝丝儿的柳絮都飘不到你面前!”青鸽说着说着自己先憧憬起来,“说不定到时候,我也能沾姑娘的光,指挥一院子的丫鬟!”

孟如韫也情不自禁跟着她笑,“程鹤年有那么好吗?”

“我看程公子待你不错。”

“可是程家世代书香门第,家教极严,他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程大学士不见得愿意让自己的嫡子娶个破落户回家,何况我这一身病,娶回去也怪晦气的。”孟如韫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青鸽垮下了脸,叹了口气道:“姑娘你这么好,倒也不是非他不嫁,只是临京城这么大,咱们两个啥也不懂的弱女子,到哪里能赚钱糊口啊?”

孟如韫笑吟吟道:“谁说我什么也不懂?”

马车驶入了临京城,一条笔直的大道自城门向北延伸,道路两旁种满了环抱粗的梧桐,傍晚的风一起,叶响如万军哗然,盖过了底下川流不息的行人与车马声。

刚入城时路边多是车马行和脚夫们爱去的茶酒铺子,再往城内行两三里,客栈和酒楼就多了起来,还有很多穿街走巷的挑夫,挑着手绢帕子等小玩意儿到处吆喝。也有支铺子卖各种糕点蜜饯的,包子铺的蒸笼一开,水白的蒸汽差点把青鸽给香晕过去。

街上人来人往,步行的牵马的人流如织。小道童怕惊了马,不敢往人更多的地方去,孟如韫和青鸽就在客栈巷子处下车。孟如韫买了几个包子,塞给小道童两个让他回去路上吃,又多给了他十文钱,“天黑山路难行,要小心,莫贪玩,别让你师父担心。”

“哎呀知道了。”小道童欢喜地接过赏钱,驾车往出城的方向去了。

孟如韫和青鸽挑了家清净的客栈落脚,她沐浴后换了身衣服,见青鸽正扒在窗口往外看,唏嘘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临京,好热闹啊,灯火通明的,这得浪费多少钱啊?”

孟如韫站在窗边解释道:“临京城夜不闭市,有两条街昼夜通明,一条是同乐街,另一条是晋云街。前者是临京城最热闹的商事街,夜里有弦歌声乐,歌舞升平,取‘与民同乐’之意,后者是达官贵人们住的永安坊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仁帝在位时,宵衣旰食,常夜间召大臣入宫问政,久而久之,这条街上的灯笼就彻夜长明。晋云,取‘青云晋升’之意。”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窗边,深深吸了口气。上一世她死后被困在临京城内十一年,对这座城里的一砖一瓦早已稔熟于心,可当她重新以肉体凡胎踏入这座京城,呼吸着这里的空气,聆听着窗外的喧嚷时,又是另一种感觉。

“哇……姑娘你懂的好多啊!”青鸽一转头,看见孟如韫红了眼眶,惊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没什么,有些想娘亲了,”孟如韫轻轻偏过头,微微叹息道,“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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