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2 / 2)
呼邪山位于临京城北面一千七百里,是大周抵挡北戎羌的边界屏障。二十多年前的呼邪山之战十分惨烈,扭转了大周倾轧北戎羌数十年的战势。
呼邪山之战时,孟如韫刚满三岁,与其母留在临京城里,而其父孟午作为随军史官一同前往呼邪山,亲身经历了那一战,死里逃生回到了临京。
孟如韫只知她爹是因此案而被牵连入狱,再多的细节和缘由,她娘不肯说,也不准她问。而这篇记载呼邪山之战的传记,是她爹国子监祭酒孟午在牢狱中以囚衣为纸、以鲜血为墨,咬破手指,一字一句写下来后,交给了孟如韫的母亲。
后来她爹在天牢自尽,她娘带着她逃往道观,教她背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呼邪山之战》。
她娘说,矜矜,这里面每个字,你至死都不能忘。若有朝一日能示之天下,足慰你爹在天之灵。
可她到死也没能做成这件事,眼见着还要因此给程鹤年雪上加霜,添个私著逆史的大不敬之罪名。
“大人,这些书果然有问题?”下属见他久久不语,眉心紧锁,也下意识提起了精神。
陆大人缓缓将书卷合上,攥在掌心里,手腕几不可见地微微发颤。他压低了声音,对下属道:“去查查这些书稿的来历,这不是程鹤年的手笔。”
后来孟如韫才知道,来程府抄家的陆大人全名叫陆明时,因拥立长公主即位,有从龙之功,年纪轻轻就位居五军都督之首,如今总揽临京城内十万禁军,手持长公主殿下亲赐的尚方宝剑,每天忙着带人四处抄家下狱。
因此陆明时想查什么东西,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他亲自审问了程鹤年,又亲临太常寺主簿江守诚——也就是孟如韫舅舅的府上。江守诚提心吊胆地将这位杀神迎进门,还以为自己闯下了什么灭门的大祸,谁知陆明时喝了一盏茶后,突然提起一些陈年旧事。
“我记得江主簿不是进士出身,是因为令妹嫁给了前国子监祭酒孟午,才有了捐官入仕的资格。”
江守诚忙道是是,“小官不才,捐官入仕虽为进士翰林所鄙,但也是先帝亲自开设的恩科,不知小人哪里做得不妥?”
“江主簿稍安,我今日不是来寻你错处的,”陆明时垂眼摩挲着手里的玲珑茶盏,“我听说前国子监祭酒孟家败落后,孟夫人与孟家的一对儿女就不知所踪了。我还听说,江大人府上,曾寄居过一位姓孟的外甥女,可是前国子监祭酒孟午之女?”
江守诚闻言瞬间变了脸色。
孟如韫寄居在江家时,整日闷在院子里,不与外人来往,知道她存在的人并不多。江守诚的夫人胡氏曾想过为她寻门亲事,对外只声称她是娘家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灾才来投奔,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是罪臣孟午的女儿。这位陆大人……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细究起来,收留罪臣之后,是犯了包庇罪的,轻则官运到头,重则有杀身之祸。江守诚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颇有些后悔自己当年的心软之举,事到如今,只好“扑通”一声跪在陆明时脚边,痛哭流涕道:“陆大人,我是一时糊涂啊!我不忍心看她一个女娃在外流落,我错了!我该死!可我真的没有跟朝廷作对的意思啊……而且人已经病逝了,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江家吧!”
孟如韫也不明白这位陆都督为何要对她一个已死之人刨根问底,她心中颇为忐忑,江家对她毕竟有些许容留之恩,她不愿舅舅家中受牵连。
“我说了,今天不是来翻旧帐的,”陆明时不动声色地挪开脚,“这么说,曾寄居在你府上的孟氏女,真是孟午的女儿?”
江守诚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点点头。
“她葬在何处?”
江守诚:“……”
孟如韫的事一直都是他夫人在操持,他只记得他夫人说不让孟如韫进江家坟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哪记得他那便宜外甥女埋在哪儿?
见他支吾半天答不上来,陆明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心里的青瓷茶盏被“咔嚓”一声捏出了一道裂痕。陆明时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心的茶汤,讥讽道:“江主簿,真是慈舅如父啊。”
后来还是江守诚情急之中把青鸽找来,才在鹿山脚下寻到了孟如韫的坟茔。青鸽在主家被正房夫人为难,说她出门偷汉子,她在主家的日子不好过,出门也越来越难,如今孟如韫坟前的野草,茂密得几乎将石碑埋没。
陆明时屏退了众人,只有青鸽不放心他,远远警惕地往这边望,却见那位风姿卓然的贵人撩袍屈膝,蹲跪在孟如韫坟前,亲自将她坟前的野草一根一根拔干净。
青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孟如韫同样惊诧不已。
“矜矜,多年不见了。”
陆明时声音很轻,孟如韫却更加迷茫,他们何时见过?他如何知晓自己的闺名?
陆明时颇有自知之明,“想必你也不记得我了,那时你才刚学会走路,孟伯父说要把你许给我,你给了我一块栗子糕,为此,我还与令兄打了一架。”
孟如韫:“……”真不记得了。
“你的字有伯父的风骨,起初我只觉得亲切,当看到呼邪山那篇时,才敢相信孟家还有人活着……可惜我来得太迟了,矜矜,你一个女孩子,孤苦伶仃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不是没熬过来吗。孟如韫心道。
陆明时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的闲话,直到把她坟前的草拔干净,用手掌一寸一寸地抹平了土,这才缓缓起身。
“我知你所求,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再让你坟茔冷清。”
孟如韫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暗忖,这位陆大人,究竟是她的哪位……青梅竹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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