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变(1 / 2)
魂魄不会衰老,时光飞逝,除了无休无止的寂寞,没有别的病痛折磨她。
孟如韫昼夜在程鹤年府中徘徊,眼见着他起高楼,眼见着他宴宾客。
皇后无嗣,太子生母娴贵妃是程鹤年的表姑,他轻而易举地搭上了太子这条船,又交通内阁,上下打点,在朝中平步青云。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就官居四品,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此间他又娶了当朝首辅迟令书家幺女为妻,迟令书位居吏部尚书兼任内阁首辅近二十载,座下门生遍布朝堂,有他老人家做岳家,程鹤年的仕途更加畅通无阻。与他作对的人被贬的贬,遣的遣,到他三十岁那年,就连司礼监秉笔大太监都要给他几分脸面。
他家庭美满,夫妻和睦,仕途畅达,活得可谓是志得意满,一派风光。
孟如韫悄无声息地伴了他数年,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
程鹤年大婚那夜,她无处可去,只好跑到了自己埋骨的山坡上,坐在自己坟前,吹着风,望了一整夜的月亮,此后整整一个月不敢踏进到临京城。她心里清楚,自己与程鹤年私定终生,尚未告知父母,更没过六礼,作不得数。何况自己已身死数载,他待自己再情深意重,也没有为一个死人鳏寡孤独一生的道理。
可是如今程鹤年成亲了,那座程府,她就不能再去。纵使无人可见她,她也觉得自己多余。
他来祭拜自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孟如韫也能理解。毕竟他官务繁忙,家中又有妻妾在侧,儿女绕膝,目不暇接。
一座孤零零的野坟有什么好看的。
她对程鹤年的所有期许,不过是他曾应过自己的那句,会让《大周通纪》发扬于世。
哪怕求不来官修资格,哪怕只能以“野史”之名流传于草莽之中,孟如韫也认了。
可是装着书稿的黑木箱被搁置在他书房最隐蔽的角落里,久被尘埃关锁,再未被他念及一次。
后来,程鹤年官居户部左侍郎,赐桐华街五进的大宅院。他夫人待他极好,亲自带人帮他收拾书房,瞧见了那个斑驳古旧的黑木箱,好奇地问程鹤年里面装了什么。
程鹤年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说道:“没什么,一位故友的书稿。”
程夫人道:“既是故友,想必极珍贵。这黑木箱子材质低劣,不防潮也不防蠹,我去换个好一点的箱子来吧。”
“不必,不是什么重要东西,”程鹤年摆摆手,竟如玩笑似的说道:“说起来,里面的东西还颇有几分大逆不道,不能给别人看见。搬到新宅子后,你帮我找个地方好好存放着,等我哪天有空,把它们都烧了,免留后患。”
程鹤年说这话时,孟如韫就站在书架旁瞧着他,她虚虚抚着落满灰尘的黑木箱,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程鹤年再未打开过这个黑箱子,她心里早有猜测,可未亲耳听到程鹤年这番话前,她总还抱有几分天真的期许。
她撑着破败的躯体踉跄写成的书稿,青鸽拼着丧命的风险才送到程鹤年手中。她们主仆二人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程鹤年身上,只因他曾向自己许诺过,山崩地陷,不负所托。
可惜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最是人间留不住。
程鹤年举家搬去了新宅子,这次孟如韫没跟过去。她在临京城里彻底没了牵挂,也没了希冀,整日在自己的碑前徘徊,偶尔会去看一看青鸽,也不敢常去,不忍见她整日受人搓磨,而自己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三年,清明的时候,青鸽来祭拜她,说程鹤年被人抄家了。
“京城里变了天,听说太子被人杀了,长公主要登基。程公子被奸人抓进了牢里,我来的时候,看见好多官兵往程府去了,这会儿估计是要抄家……唉,这世道,谁都活得不容易。”青鸽长长叹了口气,将点燃的黄纸放在孟如韫碑前。
孟如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回过神来,顶着刺骨如刃的太阳往临京城内跑。她一口气跑了半个多时辰,过了外城桥,又进了内城门,穿过熙熙攘攘的民居坊与热闹喧嚣的商市街,远远望见许多人围在程府门前看热闹,被黑甲森严的持刀禁军挡在外面。
没人看得见她,孟如韫畅通无阻地进了程府,转过影壁,穿过长长的垂花廊,她看见程府的奴仆都被看管在院子里,跪在太阳底下小声啜泣。再往里,进了主院,这里头暂关押的是程鹤年的妻妾和子女,程夫人面色苍白地坐在主位,紧紧搂着一双儿女默默流泪,几个妾室站在两侧,无头苍蝇般惶恐地痛哭出声。
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哗,孟如韫抬头,看见一个身姿颀长的男人走进来,他抬脚迈进门槛,停在屏风外,隔着屏风扬声问道:“程夫人,想起玉玺在哪里了吗?”
程夫人擦了擦眼泪,“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陆大人秉公办案,何须与我为难?”
那男人长了副好相貌,身着云纹黑袍,披着银白软甲,看着像军中装扮,言行举止间却是世家公子的从容气度。他隔着屏风笑了笑,眼睛微微半垂,眉眼纤长明朗,仿佛映得满屏风牡丹都浓艳起来。
声音也不疾不徐,只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客气:“程侍郎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令郎与令爱也难逃罪责,唯有夫人你交出玉玺,尚有保全一双儿女的余地。”
程夫人不说话了,将一双儿女搂得更紧,陆大人就站在屏风外等她应声。此时,一个身穿铠甲的禁军首领抱着一个黑木箱子匆匆走来,望着他怀里那陈旧的黑木箱,孟如韫的心猛得提了起来。
“大人,在程鹤年的书房里发现了这个。”
“什么东西?”陆大人掀开木箱,看见里面静静躺着的书稿,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属下看不懂,又怕是什么机密文件,拿来给您过目一下。”
陆大人拾起一卷书稿,用袖子拂掉书封上的尘土,露出了“大周通纪”四个字。他翻开里面的内容,看了一页又一页,似乎对此极感兴趣,略略翻完一卷后,又拿起了另一卷。
孟如韫紧张得仿佛能感受到后背的冷汗,她看见那位不像善茬的陆大人翻到了《武官传》,手指一顿,停在记载陆谏呼邪山之战的那一页,竟久久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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