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衣(2 / 2)
信中的每个字她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父亲大人上月来信中道,幼弟而今已会背《三字经》,其不过四岁稚儿,儿今年七岁方读《龙文鞭影》,幼弟七岁时说不得可将《春秋》倒背如流,吾苏家可出一举人……”
后面写错了字,被涂鸦遮住,是他写废的信稿,留到现在还未扔。她曾在他爹书房桌案上见过一封一模一样但没有错字的。
她又拿起一封:
“儿照归跪禀
父母亲大人万安,自闰二月十三日,在秦州南境再次发病,于五月下旬康复,每日一粥两饭。共接家信三封,因病故未回信……”1
一封未写完的信,她未在书房见过此信,大抵是他不愿说自己的病情,写到一半就作废了。
她再拿起几封:
“谨悉祖母父母亲大人康强,幼弟读书未进功。父亲大人不必着急,幼弟不过七岁稚童而已,来日方长。儿在秦州,自知谨慎,堂上各老人,不必挂怀,……”1
“父亲大人万安,九月下旬接家信两封,悉知幼弟武学精进,扬州城内无一敌手,儿深感宽慰,吾苏家可出一武状元,父亲大人何以忧虑?……”
“儿得知祖母病势沉重,深为可虑。祖母留儿于秦州,是为大义,儿从未怨憎,还请祖母宽心,莫为儿孙愁。儿担忧万分,病势究竟如何,伏望示知。”1
想是他忧心祖母病情,字迹潦草,这封信她之前并未在书房看到。
……
苏照归的这些信和她在她爹书房见过的内容大致相同,皆是问家中人的,且每封信都会问到她,却很少说他自己的情况。
他自出生便远离家人,从未见过父母亲人,满纸尽是孺慕之情。
她自小到大的变化和遇到的趣事也尽被他悉知,似在他眼前长大。
苏雨砚一字一句看完,喉间干涩,眼眶酸胀。
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苏雨砚抹了把眼,回头看,原是他躺着不舒服,在床榻上来回翻动。
苏雨砚疾步走到床畔,见他额上冷汗津津,掀起被单一角瞧去,里衣竟已被汗液浸湿。
这可要不得,一身冷汗极易发高热。
苏雨砚去门外找小厮要热水和棉布帕子,谁知小厮将面盆和帕子放在床边又出去了。
她无奈走回床边,看着床榻上的人睡得一无所知。
苏雨砚握了握拳,咳了一声,准备……亲自为他擦身。
她深吸一口气,动手解开他的衣带,露出他一边臂膀。
她呆立在当场,又急忙去扯另一边衣领。
只见他前胸后背伤痕遍布,有些似是旧年留下的已淡了许多,但还有许多不知是近几个月留下的还是以前伤得太重,依旧鲜红狰狞,相互交错。
每一道伤疤,都仿似数把冰刀割在她心头。
他到底……在秦州过的什么日子。
苏雨砚自己身上也有伤痕,有早年习武留下的,还有些去岁醒来后发现身上新添的。
但除了左肩伤痕较重外,其他的都只留下淡淡痕迹。与他相比,自己身上的伤痕简直不值一提。
他在秦州过的一点都不好。
一个人被独留异乡,能过得多好?苏雨砚想起之前对他的种种猜疑,恨不得抽自己一顿。
苏雨砚吸了下鼻子,伸手试了水温,浸湿帕子轻柔地擦拭他上身,触手冰凉,怕他着凉快速地擦完。
她刚给他换了上身的里衣,陈敛同卫鞘带着一个大夫回来了。
苏雨砚瞧着那大夫眼生,自小祖母和母亲身子都不好,苏家总请大夫,扬州城的大夫她几乎见了个遍,却从没见过眼前这个。
那大夫的年岁大概五旬上下,身形偏瘦,精神矍铄,不见一丝白发,蓄了长长的胡须。有对笑眼,仿佛不笑时也在笑一般。
荀策也在暗中打量苏雨砚。
他之前只是在街上远远地见过她,两人从未打过正面。
此刻荀策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移到她的手。
习萧家武学,尤其是练公输奇巧之术的人,手都些异于常人,手骨长,而骨节突出。
荀策曾师从萧氏族人,一眼便能瞧出不同来。
苏雨砚的手便是这样的。
苏雨砚站在一旁,看着那位荀大夫施针。
最后一针取下来时,她似乎看到床上的人颤了一下,只是一下,再看人还是没醒,好似方才是她眼花一般。
荀大夫写着药方嘱咐:“每日要泡药浴,千万不可忘了。”写完最后一个字收了笔尖,“现在就抓了药开始泡吧。”
雨化阁里熬药烧水忙做一团,床上的人还在昏睡,床边围了一圈伺候他的人。
人手充足,苏雨砚立在一旁插不上手,伸直脖子眼巴巴看了半天。
想到他一会药浴自己更搭不上手,苏雨砚低头瞧自己一身衣裳尽染了墨着实不像样,寻思着先回雨歇院换了衣裳再过来。
荀策瞧见她走远了,掂须一笑:“人走远了,公子可以睁眼了。”
梅静臣睁开眼,伸手一摸身上新换的干爽里衣,凝目向床边几人看去。
陈敛开口:“属下方才去寻荀先生和卫鞘,便托苏少爷照顾公子,当时还是早上那身。”
梅静臣神色恰如一池清水,清波微荡,又渐渐平静。
荀策瞧见,暗叹一声。
陈敛又对荀策道:“荀先生之前嘱咐的,今日时机正好,想来并无遗漏。”他手指向一旁的案几。
卫鞘凑过去翻看案几上的书信,恍然大悟,钦佩道:“荀先生真是棋高一着,这下苏雨砚对公子的疑虑合该全消了,嘿,萧黎不会再去烦荀先生支招了。”
卫鞘在那堆信笺中又翻了会,遗憾道:“就是没有苏老爷的回信,只是一些未寄出的废稿。”
梅静臣双唇依旧苍白无血色:“都是照归的私物,他对我推心置腹,又将这些信给荀先生。这二十年来是我对不住他……”
自己欠苏家的根本还不清,待到日后,日后……他想不下去,也不敢想,喃道:“这真不好。”
梅静臣垂下手,忽然摸到床铺里侧放了一物。
古玉寒凉,上面的纹理他已拂过千遍。
卫鞘转念想起公子对那色胚藏的别样心思,他这些天瞧着,那苏雨砚根本不像是对公子有意,如今又全心全意相信公子是他兄长,这……似乎更糟了。
卫鞘听到公子说了声什么,抬头看去。
公子面色凝滞,毫无喜意。
良久,听公子又轻声道了句:“这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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