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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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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伏胤走进中军大帐的时候,桓羡已经起来了,正疲顿微阖着眼,任侍者更衣。

他眼底浮着淡淡的乌青,神情淡然无波,那封信依旧原原原本本地放在书案上,不知是否看过。

伏胤愣了一瞬,耳边已响起陛下的问话∶“公主到了何处。”

他原还等着陛下问起乐安公主成婚之事,未想他竟完全不在意。道∶“回陛下,万年公主已由柔然左贤王贺兰霆护送入境,估摸着脚力,约莫我们到了太原的时候,他们也应到了。”

贺兰霆……

他微一沉吟,自顾系着朱红冠缨,剑眉微颦,若有所思。冯整适时在旁提醒∶“陛下,是曾与我朝通婚和好的贺兰部,那婚事是世宗定的,您不熟悉也是情理之中。”

经他这般提醒,桓羡倒是想起来了。贺兰部曾是鲜卑的一支,依附于大楚西北的吐谷浑。后来柔然南侵,贺兰部便改为依附柔然。亦曾与楚室联姻,将王女献给他的祖父、世宗永光帝为妃。

这位王女便是薛稚的母亲贺兰氏。彼时薛稚的父亲薛况作为使臣,将贺兰氏自阴山迎回。才子佳人,才貌相当,加之二人早在途中便暗生情愫,以至于贺兰氏竟当廷向祖父求婚,祖父索性玉成此事,遂将贺兰氏许配给他。

至于彼时为太子的厉帝对贺兰氏一见钟情,在其夫死后迎其回宫,则是后话。

而那贺兰霆,桓羡倒也有所耳闻,他本是贺兰氏的少主,父亲被吐谷浑所杀后,率领族人依附柔然,不过十年,竟已成为柔然的左贤王、右部大人、秘书监,加之柔然主少国疑,政事几乎出自其手,不可小觑.

伏胤的估算没有错,当天子的仪仗到达太原城不久,兵士便来报,万年公主一行人已至大楚国境。

次日,桓羡在并州刺史的陪同下驱车到了雁门,等待入境的万年公主。

其时正是黄昏,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片片牧草在橘红夕光中翻涌如水浪,自雁门关上望去,万里绵延草原倒似浪花奔涌的大海,尽收眼底。

伴随着视野里车队如白鹤划过天际,伏胤屈膝而报∶“陛下,公主到了。”

桓羡遂下城楼,亲自出关百余丈,烟光残照中,一行车队逶迤停下,一名柔然贵族打扮的青年男子勒马跳下来,先与桓羡见礼∶“使臣贺兰霆,奉我汗王命送王后归国,拜见大楚天子。”

他生得高大英俊,未曾束起的发丝下一双眼目有如雄鹰锐利,偏生天生的唇角上扬,无论做何表情皆一幅多情含笑的模样,便是柔然如今位高权重的那位左贤王。

“贵使不必多礼。”桓羡示意人将对方扶起,尔后转眸,看向了对面青帘静垂的马车。

片刻的静默后,一只纤纤玉手自车帘中伸出,一名身形窈窕的青年妇人自车上下来,不等他上前便婉身行礼“妾某桓氏,拜见大楚皇帝陛下。”

她头上还梳着汉家高髻,衣裳也是汉人宫裙,是自朔州入境时朔州刺史之女薛星岚所赠。唯独脸上戴了半面黄金面具,遮去了一半玉颜。

"阿姊请起。"桓羡淡淡道,命人扶她,"一路委屈阿姊了,请随阿弟入关,稍作休息。"

万年公主仍深深而拜“鄙贱之人,何劳陛下亲自迎接,妾不胜惶恐。”

桓羡道“阿姊和亲远嫁,乃是为国为民,反倒叫我们这些男儿汗颜。如此丰功伟绩,朕自是来该迎接的。”

他和这个未见过几面的堂姐并无多少感情,此时也不过是寒暄。下一刻,视线触及她脸上戴着的纯金面具,微又沉凝。

“叫陛下见笑了。”

万年公主却是淡淡一笑,伸手取下那嵌着珍珠的蝴蝶面具,露出那被遮住的半张脸。

于是在场楚人,莫不惊讶原来那半张脸已被锋刃划破,其下血痕斑斑,霎是可怖,正与另一面姣好玉面形成强烈对比。

"妾貌陋,吓着诸位了,真是不好意思。"万年公主似歉意地说着,伸手又将面具挂上,面上自始至终也无羞愧自卑之色,淡然自若。

桓羡眸光微动,欲言又止。

那柔然的使臣便道∶“大楚皇帝有所不知。王后身为先可汗的未亡人,理应是要殉葬的。但我朝既与贵朝交好,小王岂能坐视王后罹难,乃从中斡旋,王后亦愿依柔然风俗势面而哭,故而导致脸有伤痕,不得已以面具掩之。"

皇姊为归国而赘面之事,桓羡也曾听过,但终不及亲眼得见来得震撼。他压下心中微微起伏的海浪,平静得仿佛是在听寻常之事“阿姊受苦了。”

"多谢贺兰公,如此恩情,我大楚记下了。贵使远道而来,不若随朕入关,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跟随其后的柔然士兵似有疑虑,贺兰霆却摆摆手,勾唇一笑,似风扬草叶,肆意风流∶“多谢陛下,小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遂入关。夜里,并州刺史裴洮在府衙中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欢庆公主回国以及远道而来的贵客。

琵琶横笛和未匝,回裾转袖若飞花。宴会选在了雁门关内的草原上举行,四野空旷,明月如水,婉转芦管回荡于彷如浸满银霜的原野上,更显悠扬,更添惆怅。

箐火烈烈,月光映出舞姬舞姿摇曳的影子。青草香的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香和炙香。

万年公主桓瑾一直很沉默,即使今夜这场庆功宴的主角是她。只默默饮酒,平静地看着主位上并不相熟的皇弟与左贤王商议邦交之事。

“实不相瞒。”

酒宴正酣之时,贺兰霆手持犀角杯,借着几分醉意醺醺然开口∶“小王此次入境,除了心慕陛下、想要一睹圣朝天子的风采之外,还有一事。”

桓羡心下已有几分猜到,执杯之手微紧,语气却平和∶“贵使请讲。”

“小王有一姑母,曾远嫁贵朝,先为凡□□,后成天子嫔,去世多年小王不曾前往哀悼,深自引愧。但听闻姑母尚有一女留在贵朝,加之自朔州入境时,那位薛刺史也托小王打听,故而想问一问陛下,不知其境况如何"

他口中的薛刺史,乃镇守朔、恒二州刺史薛承,是薛稚父亲的从兄,万年公主入境便经由他境内。原本也是该一道前来拜见,但桓羡另有打算,特命其留在州中。

然而薛承既为边将,与贺兰霆这么个身份敏感的敌国权臣相交却是何意桓羡面无表情地别过脸来,没有应。

“左贤王是说乐安吧。”万年公主温声开口,“你这算是问对人了。乐安从小便与陛下亲厚,我待字闺中时,常常见她跟在陛下身后,或是叫陛下扛在肩上,去摘花呀捉蝴蝶呀,很是要好。”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皇弟。月色流转,月光朦胧,那张俊美面庞却微现阴翳,凛冽如刃。

她心头一惊,又很快镇定下来。短暂的沉默后,桓羡收回视线,紧攥杯盏的手微微松开∶“乐安么"

眼中如银月色流动,并瞧不出情绪,只是慢条斯理地执杯饮酒,末了才淡笑一声∶“她很好。”

"她今年已十六岁,也已有了心爱的男子,下月里,就当成婚。贵使若同朕回台城,说不定还赶得上喝一杯喜酒。”

他语气极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点儿也听不出万年公主口中的"幼时关系极好"却是听得侍立在旁的伏胤内心一阵忐忑,陛下……当真不在意吗

"这样快么"万年公主边说便注意着天子神情,"那岂不是咱们得快些回程,否则怕是赶不上"

此处离建康少说也有一月路程,便是快马加鞭风雨兼程,也得半月有余。但天子此次北来并非为了迎接她这个无关紧要之人,既要巡视幽燕,必是赶不上了。

桓羡应了声“嗯”“尚书台前日书信,说是祖母抱恙,谢家有冲喜之意,便请太后做主定了婚期。”

姑祖母有恙

万年公主一颗心又揪了起来,但见他似是心情不豫,便没有再问。贺兰霆则道∶“小妹平安便好。小王政事繁忙,怕是不能随陛下前往了。他年,必亲临贵朝,届时再与陛下把酒言欢。”

次日,桓羡亲率出巡的文武官员,送了贺兰霆出关,随后便乘车辇返回太原。

“柔然主少国疑,矛盾重重,贺兰氏常有取代之心。陛下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只是此人生性狡猾,幽州之事,也有其在背后推波助澜,昨日又假意说起薛刺史托其相问事,只为离间陛下与薛刺史的君臣之义,实在阴诡。陛下,当留心才是。”

回去的路上,万年公主策马跟在皇弟身后,幽幽地说。

侍从等都远远跟在后面。桓羡不置可否,却问∶“阿姊回国后,有什么打算。若有良缘,朕自当为阿姊许之。”

公主淡淡芫尔,若寒刃凛冽∶“妾已是残花败柳之姿,徐娘半老,何期再嫁。惟愿余年能常伴祖母和陛下左右,为陛下分忧而已。”

分忧么

桓羡不语,执辔拉缰独行向前,朔风猎猎,轻卷衣袍。公主也提辔跟上,神情坦荡,略无一丝踏之色。

金钱,名号,新的婚姻,她都可以不要。她要的是参政的权利,可以把握人生主宰命运的权力。

幽州的常术、周挚闻得天子抵达并州的风声,心头惶惶,连夜疾驰来了太原面圣表忠心。然一连几日,桓羡都在并州境内考察民生、巡视军防,丝毫未曾理会二人的求见。

二人由此更加惶遽,恐惧不能度日,开始后悔起冲动之下的自投罗网,想要逃回州境。反被并州军队捉了个正着,执送天子。于是两人终在抵达并州的第七日见到了天子。

“朕还没来得及见你们,你们倒急着要走,是何道理。”

他疏懒地坐在高位上,手里还捏着一叠还印着泥丸的书信。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叫底下跪着的常术、周挚二人额上冷汗遍流,背心寒气顿生。

不可能!他们和陆令公来往的书信都已销毁!又怎可能到了陛下手中!

二人开始痛哭流涕地喊冤,分辩起各自的忠心来。但天子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直看着手中书信,时不时发出阵阵冷笑,二人由此更加惶恐,拿不准密谋反叛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行了,朕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半晌,他似是听累了,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掷飘飘地撂下一句,“去请御史台过来,好好分辩他二人的忠心。”

此次跟随天子出巡的多是御史台的官员,连那往日深受器重的陆韶陆侍郎也未跟来,为的就是查清此事。

常术、周挚二人遂被投之并州大狱,由御史台主审。几日过去,两人虽对密谋反叛、勾结柔然之事供认不讳,但支支吾吾也不肯吐出在朝的内应来。事情一时有些焦灼。

与此同时,尚书台的书信依旧三日一封,汇报着京中诸况。冯整留意着其中有关于卫国公府的境况,然而大约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尚书台也认为没有汇报的必要,接连几日都无一点消息。

公主的婚礼选在了七月初四,距离而今也不过二十四五日的光景。但从太原赶回建康少说也得二十日,陛下,是真打算不管了吗

……

月黑风高,并州行宫,一灯如豆。

已是子时,灯下,桓羡犹在浏览御史台今日送来的证词。御史大夫吴璋恭敬地侍立在旁。

"事情至此,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常术、周挚二人的供词反反复复,始终不肯言明在朝中的内应,只怕拖得久了,州境内反有异动。

内应是谁,不用想也能猜到。然陆氏毕竟几百年门阀,门人宾客遍布天下,不是那么好连根拔除的,也无必要。

桓羡沉思片刻,对臣下道∶“此事需得你御史台派人往幽州走一趟,若他们力量薄弱,便就此擒灭;若是已成反叛之势,可发并州肆州之军前往,势必要将叛军势力消灭于州内。”

"上回在华林园反对高肃的青年人来了没有"他问。

“陛下是说江泊舟”御史大夫吴璋反问,“来是来了,不过他官职微小,怕是不合适……”

“让他去。”桓羡不假思索,“常、周二贼既自投罗网,便是州内还未成反叛之势,正好一网打尽。朕欣赏的就是他的勇气,先封他为治书侍御史,持节而往。若这点事办不好,也不必再回来见朕。”

老御史颤禀巍巍巍应了声“是”,在他瞧不见的阴影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忽听天子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御史大夫虽然诧异,仍旧答∶“回陛下,是六月初九,小署了。”

小暑了……

桓羡深深敛眉。

那么,距离薛氏的婚宴,也不过二十余日光景。

室中一时静默一片。桓羡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刻着蝴蝶的冰瓷一般的琉璃灯。

瓷灯微烫,灯火幽微,于灯壁上印着趋火飞蛾不自量力的挣扎。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漱玉宫外,母亲病重,他为求药逃出宫掖、却因多日的饥寒晕倒在雪地里时,睁开眼,瞧见的也是她提着盏青瓷琉璃灯,稚声软糯“哥哥,你趴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那时年纪小,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哥哥姐姐的唤。他便利用她的好心,见到了时为太后的祖母,为阿娘求来了药。

再后来,因她屡屡来返于漱玉宫,贺兰氏便也知道了母亲的存在。

人人都说阿娘重获圣宠是因了贺兰氏,可谁又知,那些宠爱的背后是虐待,是□口,是阿娘一生噩梦的开端。他和阿娘的一生都被她和她的母亲毁了,如今,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安安心心地嫁人

贺兰氏让阿娘成为玩物,投桃报李,他便理应让她也成为玩物。

桓羡眉间隐有青气流转,紧盯瓷灯的眸中迸出阴寒的光。

"朕有急事,需先行返回京中。"他对御史大夫道,"州中一应大事,就交给爱卿处理。如有不决之处,可过问万年公主。”

桓瑾不是说要替他分忧吗既然士族、宗室、外戚皆是靠不住的,倒的确可以尝试,让万年公主这个对君权毫无威胁的宗室女参政的可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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