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人间碎片(2 / 2)
自己一个人无比强大,无所不能,对任何人都可以直来直往,不服就打,你死我活,从来没有可怕。
但这几个人,会选择向她在意的弱小下手。
是啊,阿婶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来好心帮阿和试试新的销路。
顾今朝一闭上眼,就能想起他们在一张小小饭桌上,温和地帮忙想办法。她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能看出阿龙一家对阿和是如此照顾。怕伤他自尊心,买东西从来都清清楚楚算账,但又总有各种借口少算一点,或者多送一点东西。
一部温和美好,如旧世界的朦胧胶片电影,便被这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打碎。
顾今朝往前走了两步,心情复杂到难以言说。
她太强大了,以至于忘了,普通人的生命原来这么脆弱。
周嘉和蹲在阿龙身边,将少年的肩膀揽住,安慰他,“没事的,阿婶一定没事的。已经叫了救护车,很快就会来。”
救护车嘀嘀开到,艰难地穿行于这老旧城邦。
世界一片混乱模糊,救护车上的人下来观察了一下病人,直接摇头道:“没救了。”
梁柏谦与他们急躁地交涉着。
“有没有香港身份?”
阿龙抬起头,泪眼朦胧,无措地回答:“没有。”
梁柏谦叹了口气,城寨居民一直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很多,处在灰色地带。但是如果没有身份,公立医院就不可能去了。
他决定先斩后奏,指挥救护车:“你们把伤员带到圣玛丽安娜医院,我会安排。”
“阿Sir,这间是九龙塘顶尖私立医院,他们去治不起的啊。而且,以我们判断,人基本没救了,只是时间问题。身为医护人员,虽然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病人,但是阿Sir,他们是九龙城寨居民,去一趟私立医院的花销,后半辈子不用活了。做人,还得讲点良心。总不能叫他们人财两空。”
梁柏谦烦躁地说:“我妈是院长,别废话了,快救人。不管救不救得了,我来承担花销。”
几个医护愣住,赶紧准备担架抬人。
出了这样大的事,当众蓄意伤人,甚至可能致人死亡,与自杀案不同,已经是刑事案件。
梁柏谦拿出自己警员的风范,有条不紊安排警署的其他人去控制凶手,回警署立案,他要自己开着车跟上救护车。
搬汽水的阿婶客客气气给他一瓶汽水,这个举动却惹到其他抗议清拆的居民不快,一时冲动,蓄意报复。
梁柏谦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无尽烦闷。
周嘉和见顾今朝呆呆望着阿婶
() ,表情极其难看,担心她多想,抬头冲她道:“阿朝,不是你的错。不要怕,我陪阿龙先去医院。”
周嘉和扶起泣不成声的阿龙,他们一起上了救护车。
顾今朝呆呆望着一地的血,这里已经被警员拉起了警戒线,她也属于当时目击人员,被圈在中间,无所适从。
一股从来没有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愧疚,她居然会为别人感到愧疚。
梁柏谦已经从其他警员嘴里大致了解事情经过,长叹一口气。按凶手的说法,是因为阿婶先给警员拿了一瓶汽水,他们怀恨在心。后来骂了周嘉和几句,又被顾今朝打了一顿,心里有一口气无法消解,便将在场最弱的中年女人推了一把。
“都怪那个警员和女仔!我们饭碗都被你们清拆,可一个警官,竟然能免费喝汽水!凭什么!”
“那女仔打我好狠!我打不过她,当然打他们老母!”
“全是因为他们对我不公平!不公平!”
……
这条街上有太多怨气,无处发泄,又畏惧权威,只好向弱者下手。
梁柏谦烦躁地侧过头一看,只能望见顾小姐手足无措地望着一地鲜血,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也听到了凶手狡辩的话语。
从前见过的血肉模糊,比这可怕得多。有一瞬,顾今朝强迫自己想起来,从前的死亡与暴力伤害,是那般随处可见,一点也不稀有。
她不应该害怕,不应该恐惧,不应该后悔。受伤的人,可能会死亡是很正常的事。他们是弱者,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是很容易死,与她无关。
可无论如何,她脑海里不断浮现的,却是阿婶笑盈盈地讲一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细密的日常,琐碎的生活,真诚的祝福,硬塞给阿和的红糖。
阿婶去旺角买了花环,笑盈盈地讲,“今生簪花,来世漂亮。”
是每个在旺角卖花的店家都会讲的俗语。
“都怪那个女仔打我……”
“我只能向其他弱一点的下手……”
顾今朝无力地望向梁柏谦,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挽回,只恍然地恳求:“梁Sir,你能不能开车带我去那间医院。”
“我做错了事……要去面对。”
梁柏谦交代好其他事,认真道:“好,我开车带你去。医院在九龙塘,很快就能到。顾小姐,你别有心理负担,凶手都是诡辩为自己开脱罪责。”
一直到坐上车子,发动机点火,一脚油门冲出街道,顾今朝仍然没有说话。
车里沉默许久,两个人心情都百般沉重。
顾今朝终于平静下来。她仔细复盘了所有的画面,突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很可能还很落后。脑部的大规模出血,不一定能轻易处理,所以那两个救护车上的医护,才会劝他们直接放弃。
“梁Sir,”顾今朝平静地问,“你说你妈妈是那间医院的院长,如果他们救不了人,你能不能帮我借用一
间手术室、重症监护设备和药物。”
梁柏谦震惊地用余光看她,本能地觉得她的想法异想天开。但他还是说:“可以,我能借来。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九龙塘的私立医院一般为富人服务,很多顶尖医生,应该能救。我妈应该会亲自上手术台。”
顾今朝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
她不该纠结于过去几分钟电石火光间发生的错漏。
她需要向前看,再向前看。
这个时代医疗水平救不了的人,她应该可以。
比这更加严重的伤她也治过不少。只是那时多为雇佣形式,救不活也顶多是拿不到钱。她从来不会为别人的生死感到情绪波动。
这一次,她竟生出了强烈的念头。
她希望阿婶能活着。
一路行至医院停好车,急救手术室红灯大亮。梁柏谦轻车熟路地带着顾今朝来到这间手术室外。
眼前的一幕,再次陷入混乱。
阿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挂着两行鼻涕,“求求你医生,救救我阿妈。她一定还有救,她才四十几岁,她不可能就这样死掉……”
周嘉和情绪比较平静,戴着口罩的医生只好与他沟通。
“病人家属,真的不是费用或其他问题。梁柏谦是我儿子,他安排的病人,我们不可能不尽心救治。我只有重症抢救才上临床,这个情况真的没办法……”
“病人伤得太重了,颅内出血不止,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一旦开颅死亡率极高……现在的情况,已经没有意义了。”
医生将一叠扫描片子递给周嘉和,好似佐证了她的说法,给阿婶判了死刑。
梁柏谦心情沉重地往前走去,无力地喊了一声,“妈……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顾今朝快步上前,夺过周嘉和手中那一堆黑白片子,是颅内薄切影像片,能一层层看到出血的位置。
她望向梁柏谦,斩钉截铁地说,“我能救。”
“梁Sir,请你履行承诺,帮我准备一间手术室。”
院长医生惊呆了,哪里跑来这样说大话的女仔。
梁柏谦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权威专家,但是他第一次希望这天方夜谭般的故事能发生。
“妈……求你,准备东西,让顾小姐去做手术吧。”
“阿谦,你疯了?顾小姐有没有执照,是什么背景?而且病人已经……”
她照顾地上痛哭的少年,没有把“没希望了”四个字明白讲出来。
顾今朝挥了挥手里的影像片,冷静地说:“快,时间紧急。”
梁柏谦求自己的妈妈,甚至撒了一个谎言,“算我求你。妈,人是因为我不小心的害的,这是最后的办法,求你考虑考虑我的前途。”
他虽然觉得异想天开,但是想起陈雪莉信誓旦旦地讲过,顾小姐是她的秘密武器。他现在莫名其妙开始相信了,无所不能的顾小姐,也许真的可以……
院长没有办法,只好讲,“那好,我给你做助手。事先声明,病人如果一经开颅就死亡,你们都要接受。”
胡闹,真是胡闹。但是和儿子的前途牵扯关系,她是这间私立医院的院长,只好任性妄为一次。
白炽灯再次大开,三个男人坐成一排,静默地看见顾今朝穿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
她冷静地拿起了手术刀。
手术室大门紧紧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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