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3章 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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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羽翼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2月7日,元宵节,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时节。
清晨,温暖的阳光挤进老旧木门的缝隙里,洒在林羽翼脸上。蜀都的冬日少有阳光,林羽翼被灼醒了,愣愣揉着眼睛,好几秒后才猛然清醒,像一个漏气的气球般猛地撞下床,冲进一旁父亲的房间:
“爸??!”
她们家还没有盖新房,住的依旧是老式堂屋,林羽翼和哥哥搭了两个隔间睡在正厅,王大元则睡在旁边没有窗子的卧室里。只不过这些年哥哥长年在外打工,正堂几乎成了林羽翼一人的卧室。
林羽翼用力推开虚掩的房门,看见卧室里空无一人,一瞬间大脑空白,牙齿都在抖。
“小鸟,这儿呢。”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
林羽翼回头,王登高正扶着王大元站在小院里,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天空是湛蓝的,王大元竟然有力气挺直背,单手撑着拐杖,虚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感受阳光的浸染。
“爸……”林羽翼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画面,昨天爸还病得那么严重,吐了好几口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今天怎么就……就病愈了?林羽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小羽翼,早上好,今天是元宵,我们待会儿吃汤圆。”王大元朝林羽翼招招手,眉眼温柔地弯起。
林羽翼怔怔走到父亲身侧,直到那双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她脑袋上,她才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场梦,这是真的,爸爸的身体真的恢复了。
林羽翼先是重重松了口气,随即抬头咧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好!”
王大元在床上病了两个月没下榻,这会儿终于病好了,消息一下就传遍整个大院,不一会儿,大院里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走了一波又一波,拜年的,送祝福的,甚至还有邀请王大元去参加婚宴的。
“苏家村那边,三婶的儿子??就是嫁过去那个三婶,她儿子娶媳妇儿啦,她邀请了我们大院儿的人,既然哥你身体恢复了,我们一起过去,正好吃午饭!”
“结婚?爸的身体才恢复,而且我今天下午就要回广都上班,我们就不去……”
“我们去。”
王登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王大元却笑着点了头:“苏家村那边的亲戚,许久没有来往过了,是该去一趟。”
王登高一点点皱紧了眉,沉默着,最终没有反对父亲的决定。
林羽翼自然没什么意见,爸的身体恢复了,她已经高兴得不行,恨不得到处乱跑乱跳大吼大叫消化掉喜悦的情绪,参加婚宴这么热闹的事儿,她当然要去!
苏家村就在不远的西南边,一大家子人悠闲散着步,沐浴在阳光下,不一会儿就到了。和林羽翼她们村子如出一辙的土路,不同的是,今天土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大红谈,如一条红色游龙,一直往里延升。
红毯尽头,是一座同样被装点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小院,院门口摆着几个大灶台,坐席面的师傅正在那儿忙活,一碗又一碗做好的菜式叠放在一旁,是非常经典的“九大碗”。
蒸甲鱼、蒸浑鸡、蒸浑鸭、蒸肘子、粉蒸牛肉,肉香沿着蒸锅缝隙直往天上冒,惹地一群光屁股小孩蹲在一旁守嘴。
炸酥肉,旁边再摆一叠红艳艳的辣椒面,哪个蜀都人会不喜欢?
红烧排骨,咸辣的肉香伴随着肉汤里白萝卜的味道,光是看着那股热气,就已经能想象到萝卜在嘴里化开时四溢的汁水。
夹沙肉、咸烧白,一片片流汁肥肉盖在或咸或甜的糯米饭上,是席间老人小孩的最爱,尤其是小孩子,浅析年后的小孩子生活条件好了,竟然会挑嘴到不喜欢吃大米饭,于是在席上靠裹满砂糖甜甜的糯米饭填肚子。
而小院里面早已摆满了一张张圆桌子,前来吃席庆贺的人们围坐在桌边。乐呵乐呵地聊着天。
以前,林羽翼最喜欢这般热闹的场景,今天她却没有第一个冲进去四处晃悠,而是呆愣愣地望向另一个方向,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微张开,疑惑又茫然地轻轻皱起眉头。
林羽翼呆呆站在原地,往那个方向看了许久。
“小鸟!看什么呢!快进院子坐着,新娘要来了!”
耳边传来哥哥的催促声。
林羽翼没有动,只是呆呆抬手指了指她姚望的方向。
“啥……”王登高向林羽翼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也愣住了。兄妹两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王登高喃喃一般道:“真好看啊……”
他们在看一栋房子。
那栋房子在土路的左侧,离林羽翼她们站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过五十米,院门口被直入云霄的竹林遮挡,但它刚刚处在低洼处,所以林羽翼二人正好可以透过竹林的遮挡,看清那栋房子的一切。
苏家大院和王家大院一样,只是新村这一带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的贫穷农村大院,村里的房子也和王家大院差不了多少??大多数人家已经赚到钱建了新房,比如今天来吃席这家,就是漂亮的三层小楼,白瓷砖被擦得亮闪闪的。只剩下少部分人还住着以前的旧土房,比如林羽翼她们家。就算有例外,有人发了大财,把房子修得大富大贵,也都是那种金碧辉煌的富贵,林羽翼去中镇那边玩儿的时候,见到过好几栋这样的房子,刚开始她还觉得漂亮,可后来越看越觉得土,就像书里说的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可此时林羽翼望向的那栋房子,不属于以上三种任何情况,它单单是立在那里,就显得和这里??和这个村落,和整个新村格格不入。
那是一栋洁白的三层小楼,其实用“洁白”这个词语并不恰当,因为房顶砌着一片片青瓦,瓦片错落成高低有致的屋檐,再沿着屋檐往下,精巧地嵌在墙面上,与墙面上一条条极具美感的黑金色线条相衬,线条交错,最后汇聚在门框处,房门是深色的,上面倒挂着金红色的“福”字。这栋房子颜色并不单一,但给人第一眼的感觉,却只有白,仿佛它是一座通体洁白的小屋。
这会儿还没有新中式的概念,林羽翼贫瘠的词汇量的确不足以夸出什么花儿来,如果是十年后的她,还能侃侃而谈地说出什么“清雅却又不失厚重的古典美学”一类的话来,可这时的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呆呆地看着。
洁白的小楼伫立在五彩缤纷的花园里,寒冬刚刚过去,花朵却开得极盛,一簇簇绽开的花朵与绿叶枯枝相称,一点儿也不显得单调乏味,显然对花朵的品种、种植位置,屋主人都有一定的规划。
“王登高,羽翼,进去吃饭了。”王大元杵着拐杖来到儿女身边,催促到。
“爸,你看那儿……”王登高呆呆指了指。
王大元看见那座小楼,倒没有像一双儿女那般失态,他只是眸色深沉了一些,浑浊的眼眸似乎在盯着那座小楼看,又似乎只是看着低洼地发呆。
“哎哟,那是月妹儿家!”旁边一位大婶笑呵呵地介绍说,“我们月妹儿可有出息了,高中一毕业就傍上大款,找个有钱人嫁了!结果没几年,老公死了,她拿着老公留下的钱去做生意,还真就做起来了!现在她在蜀都过得可好,回村儿时次次开的车都不一样!”
大婶高高仰起脑袋,神情特别骄傲,可林羽翼却听得不太舒服……什么叫傍上大款?林羽翼还没开口问呢,旁边另一位婶婶叉着腰,厉声道:
“你给我说清楚一点儿!什么叫拿老公的钱去做生意?月妹儿刚开始那段时间,你是不知道她过得多惨!每天起早贪黑的,还要带着两个娃去镇上赶集,硬是靠着那修家电的手艺赚到钱撑了下来,她才没拿她老公的钱,她靠的是她自己!你别到处乱说!”
不知道为什么,林羽翼听着,心里舒坦得松口气。
“你晓得她没拿钱?你看见的?就算她没拿,一个漂亮女娃儿在城里做生意,我不信她没傍上别人!女娃儿嘛,又不是啥丢人的事儿……”
“是是是,像你这种看人家长得漂亮就觉得人家旁大款的,没脸没皮的,我看分明是你自己想和家里头那个离婚去傍大款吧!”
“我当然想,可惜人家有钱人也看不上我!”
林羽翼:“……”
村里阿姨吵架,就是这么剽悍,且实诚。
在两位大婶激烈的争吵声中,林羽翼依旧看着那栋小楼,身后嘈杂的声音??无论是大婶的争吵声还是宾客们的说话说,与那栋小楼的静谧相比,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几步之遥,却又遥不可及。
“爸,你听说过那位苏姐姐吗?她在做什么生意?”林羽翼牵着父亲的袖口,声音很弱。
“隐约听过一些,她刚开始在镇上摆摊修家电,那会儿我们十里八乡的找不到一个家电师傅,我想,她也因此积累了一点本金,后来……”王大元努力思索着,回忆着亲戚们曾和他提起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将那些点滴汇聚成一个个完整画面,“后来她有了本金,去广都租一间铺子做生意,修家电,也卖家电,就是你哥读初中那年,那会儿我为了他读书的事儿,回广都求人帮忙,还路过了她的铺子呢,可惜,那会儿也没想着进去坐坐。”
“再后来,她好像没在广都呆多久就进了城,去大公司里工作……什么公司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大家说她当领导了,惹人羡慕得紧,几年之后……也就这两三年的事儿,她就辞职自个儿做生意去了。”
“哇……”林羽翼听得眼睛亮晶晶的,不自觉发出向往的轻叹。
从摆摊再到自己开店,又去大公司工作,当领导,最后自己做生意,赚大把的票子……这样顺风顺水的生活经历,林羽翼觉得羡慕极了。
她死死盯着那栋洁白的小楼,恨不得把它刻进心里似的。
一双粗糙的手掌轻轻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随即,她听见父亲沉稳的声音:“羽翼,好好学习,你以后也可以。”
林羽翼没有来得及点头,她继续发呆看一会儿那栋小楼,父亲和哥哥已经转身走回了吃席的院子里。
“小鸟妹儿,你爸说得对,你也可以!”刚才那两位大婶吵完架,其中一位笑着揉一把林羽翼的脑袋,“多水灵的女娃啊,以后你把头发留长点儿,把自己打扮打扮,找个有钱人嫁了那不是轻轻松松?”
“……”
之后,林羽翼的注意力没在席上,更没有注意今天结婚的那对新人,一直到下午回家,她满脑子都还是那栋漂亮的小楼。
傍晚,确定父亲的身体没有大问题,王登高收拾好行李回广都工作。
临走前,他对林羽翼说:“小鸟,初三最后一学期,好好读书,考个好高中。我这辈子早就定了,估摸着就这样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地过去,也挺好的,反正我现在过得挺松活,工资不多,但也还成吧。你不一样,以后爸能不能过好日子,就靠你了。”
“嗯。”林羽翼沉沉地点了头,送王登高上公交车,然后一个人走回村里。
那段十来分钟的小路,林羽翼踩在田埂上,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夕阳下自己的影子,走得很慢很慢,她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十五岁少女对未来的美好构想,与那栋漂亮无比的小楼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场绝美的梦景。
当晚,林羽翼睡得很沉。
第二天一早,她起床,先是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几秒,然后不太习惯地开始收拾书包,做足回学校的准备??不算寒假,为了守在重病的爸爸身边,她已经两个月没去学校。
“爸,我先去学校??”林羽翼推开父亲虚掩着的房门,然后她呆住。
父亲没有回应她。
王大元躺在冰冷的床上,走得安安静静。
他在重病时最痛苦的那几天没有走,他吐着血拼命熬过了冬天,却在万物复苏的春天,安静地离去。
所以林羽翼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
“都说好好学习,读个好大学,然后挣大钱,可是人家苏姐姐不也没读大学?那些大学生还得给她打工呢!”林羽翼说得唾沫横飞。
“那位苏姐姐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师涟语气依旧冷静,“她是修家电发家的,别说她那个时候,就算现在,镇上家电师傅也不多。林羽翼,你会修家电吗?”
“我……”林羽翼眨巴眼,努力地挣扎道,“我会换灯泡,家里的灯泡坏了都是我去换的!”
“……啊。”师涟又一次被她逗笑。
林羽翼找补道:“可后来苏姐姐自己开店做生意了呀!”
“你会做生意?”
“我……”林羽翼扬起下巴,“不就是卖东西吗,我能学会!”
“如果真有那么简单,那不是人人都去做生意发大财了?为什么我们新村这一带,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叫得上名头的生意人?”
林羽翼不说话了,她又不傻,她只是有点犟嘴而已。她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做生意,不然也不会听到一个月一百二的奖学金就眼睛发亮立马决定要继续上学。
“林羽翼,我家……”师涟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察地变涩了一些,“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应该也听到过一些亲戚的闲话。”
“……啊!”林羽翼慌乱摆摆手,“我我我……啊不!师涟,那些人说的话,我都没当真的!你也不要放心里去!我们村子里那些人也总是说我坏话呢,说我不是我爸亲生的!我就从来不放心里!”
师涟摇了摇头:“那些闲话都是真的,我爸以前做过生意,有过一段有钱的日子,我妈娘家以前同样富有,两边门当户对。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过那段还不错的时光。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四处奔波,过得很辛苦,我妈也好不到哪儿去。”
林羽翼想要安慰她,可师涟的表情很平静:“我爸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他老家在沿海。而他那边的亲戚偶尔好心时,会请我们过去团年。所以……我认识他们,但也只是认识。”
“我大概知道,三叔家一直在沿海做生意,一路顺风没有过低谷,他家里一人一辆小轿车,全家住在沪城的老洋房里,你见过老洋房吗?外国工匠一砖一瓦砌出来的漂亮外墙,窗户玻璃是五光十色的,就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
……林羽翼连教堂都没见过。
师涟继续说:“我二堂姐,她以前在欧洲留学,毕业后去了刚果,没再回来住,反而在那边买了栋房子??附带上千亩的森林。我当然没去看过,但那些亲戚,他们给我看了照片。那里……”
师涟停顿几秒,淡淡说出两个字:“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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