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我有嘉宾(2 / 2)
但是,看着他的未婚妻如此郑重其事,绝不像是弄虚作假的神情,加之那双小鹿似的杏眼坦诚地直视着他,像是在他耳边轻言“我跟你”,让他略略有些受宠若惊。
林湛如固然心有疑惑,只消看了陈亦章一眼,也都被驱散了。
“湛如怎敢?只劳烦小姐允我一路随行便是了。”少年向亦章唱个大喏,毕恭毕敬的样子,像是向她宣誓,他志在必得。
亦章横下心来,背过身去:“走吧。”
狠狠将最后的烛火,用沸水浇灭。
陈亦章挥了挥衣袖,扬声示意林湛如,要他从旁跟随。
她满载心事,拖着玉阶上长长的、犹疑的影子,拽着常人难以察觉的、稍显拖沓的步子,迈入有间山庄的院落。
和前几日一样,此处聚集了因水情困在山庄的流民。这是他们在有间山庄的第二天,寸头老许、重刑犯等人都在院落内。
三教九流的人士看到昨日比武出头的亦章、湛如等人,探出好奇的眼光,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乡音浓重的话语,快速伸缩转动着脖子,并不敢与少女少年有正式的眼神接触,便怯怯收回了目光。
院落里,叽里呱啦的话语声嗡嗡嗡地响作一阵,窜得陈亦章脑壳疼,周围还蔓延着一股江水的臭味儿,倒是和地上七零八落的碎布条相得益彰,料想江上水情还未平稳,船夫们为求安稳,故而让行客再整顿些时日,反正有白饭吃,不做白不做。
只可惜了从旁探出的几丛湘妃竹,本是文人骚客的玩赏吟诵之物,而今也要在此乱哄哄的院落将就几宿。
陈亦章回身看了一眼湛如,腰间的剑穗恰好拂过少年的眉间,使得身后的少年有感微微触动,略略抬眼看了她。
少年面上是舒展的神情,浓密的眉宇遮不住欣悦地、跃动着的眼波。
双目相触后,亦章的双眸只浅浅擦过他的耳际,再不敢与少年对视。
慌慌忙忙,她顿觉心事盛满杯缘,快要溢出这四四方方的别院。
别无他法,她只能前进。
院落中,各路流民盘腿而坐,交头接耳,他们的脸上,退却了比武大会围观时刻的慌张神色,估摸着彼此接触了些时日,而今可以毫无顾忌大谈特谈。
周围俱是挤满了人,连只小小蚊虫都飞得昏头昏脑,无处落脚。此日人挤人的“盛景”要比昨日比武时更甚,昨日心急,比武事发突然,方可将所处的环境忽略不计,今日,这是在……
陈亦章往日在陈府养尊处优,多年养就的洁癖要按耐不住了。
自己口口声声说要“说服众人”,要“团结百姓”惩恶锄奸,扳倒庄主和赤眉药师。
这不,万里长征第一步,未出门便折了腰,实在是有辱“侠者”尊严。
林湛如看少女光洁的额头现出突兀崎岖的纵横沟壑,怪不好看的。
那双鬼精的杏眼失了神采,却仍是倔强地滴溜溜转动,神经异常紧绷,险些拉着他在压抑的氛围中一起锁闭,呜咽着透不过气来。
陈亦章暂未有嫌恶之声,林湛如脑海里已然戏拟了少女红着脸、嘟着嘴,张口痛斥的画面。
他见过江畔渔人日暮时分钓起的河豚,鱼肉鲜美至极,但有毒。
她兀自羞恼的模样,浑然像个鼓胀的河豚。
这场景实在是有些好笑。
少年在暗处轻笑一声,幽邃的双目如炬火,朝她的眼眶望去,似怀抱美玉,眼波轻抚她额间的纹路,又像是把少女含在目中,要纾解她的愁绪。
找准贴着墙垣的方寸之地,林湛如躬身敛衣,宝蓝色后摆拂起空中微尘,画地为牢,变出一抹方巾,里里外外擦拭了附着微末尘淄的砖石地面。
焦黄、棕绿的砂石尘土在日光下折射出重叠的光晕,宛如吹散一朵泡沫,细小不得见。
林湛如以放松的姿势盘腿坐于地面,沉肩席地,‘碾霜’紧贴在他的腿边左侧。环视周围一切妥当后,他笑着往身体右侧的空地“笃笃”扣指两声,俊俏的双眸似呈漫不经心之态,又含他素日温敦至诚之意:“大小姐若不嫌弃,还请随我坐于此处罢。”
若是大小姐嫌弃,他以身作则便是了。
“……好吧,勉为其难。”
陈亦章喉咙里闷出几个字,远远闻得,似是三两声从天灵盖蹦出的气音,充满“不置可否”的意味。
正手反手,皆拗不过此人,罢了。
陈亦章暗暗向少年颔首,顺从地做了乖巧的精细鬼,只见她敛裳收裾,好快地将全身上下收拾一阵,林湛如还未看清,她似花瓣卷着圈儿,垂着花骨朵,盈盈落至平地,挨着林湛如席地坐下。
坐在他身边,率先撞入陈亦章眼帘的,是少年的轮廓,先前暗夜中模糊的面容,心湖边婉转叮咛的姿态,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从初次相见的那一眼开始,少年人的惊世骨相,便让自我约束“绝不以貌取人”的陈亦章看后,不经意地长长屏息。
静下心来,周围的空气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亦章在旁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忽然注意到他们所言句句皆是乡音,独有着闵城“胡”“福”不分的语调,让她想起多日未见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倍感亲切。
她甚至想要纵身跳出乌泱泱坐卧的人群,和他们唠几句家长里短,用她那巧舌如簧的嘴,套出有间山庄的大小虚实,却被身旁林湛如一把握住袖口,掌间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身上。
他乌黑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似在向她示意“别着急,先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林湛如的判断是对的。
于这对初出茅庐的江湖新人而言,要笼络众人,先窥得个墙角是正经。
亦章、湛如在旁放了个耳朵,默默打听议论的话题。
果不其然,流民口中所述之事听得他们触目惊心。
此刻,二人方知,绿珠在有间山庄“复活”的事件喧嚣尘上。
此外,一些流民似有察觉部分异变,比如,那日摆渡少女的船夫莫名消失。
流民们明白,山庄似乎有“吃人”的历史,不过,“大变活人”还是第一次。
有间山庄看似是个无人管束的世外桃源,无处避难的流民在此心安理得地接受庄主的馈赠,无需顾忌外界的纷纷扰扰,实际上,对嗟来之食全盘接受的饿殍们对于这山庄里人数的变动、新旧面容的更替已经有所察觉。
他们之所以还在此处接受馈赠,没有选择离开此处,保全小命,是因为贪小便宜、“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小市民心态。
俞朝百姓本着勤劳吃苦的天性,将人世间万般苦难都嚼碎了咽下肚子,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禽失窃、赋税增加、官商欺民……诸如此类的小波折一旦反反复复,足以压碎普通百姓的脊背。
生活的体面,抵挡不住饥饿的肚皮。
固然有像寸头老许那般的义勇之士,面对天上掉下来的诱惑,也是存了侥幸的心思,要“以身试法”。
在困窘时选择逃避,远远要比直面生活的风刀霜剑要容易。
更何况他们近乎一无所有,何妨拿出半条命来搏一搏庄主的怜悯之情呢?
陈亦章明白这种心态。
想当初,大婚之日,她也是怀了三分轻狂,依仗自己身怀武艺,轻功绝佳,逞侠者之能,妄图快刀斩乱麻,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金陵明珠,日后想起,当时的她实乃赌徒作派,担不起“侠者”二字,说她是“盗匪”还算贴切,哪里有未雨绸缪的心思。
反正,阎王爷的判决未必会落到自己头上。
有些人闻风丧胆,逃了,若捋一捋有间山庄接待的流民总数,则乞食人的数量依旧有增无减。
乞食者之血,正好为金陵明珠仿品的炼制提供必要的原料。
游僧化缘,农民稼穑,猎户田猎,渔夫捕鱼,镖师悬赏,皆是靠老天赏脸吃,若运气不佳,命途乖蹇,碰上荒年饿死,楫毁船翻,林中遭袭,贼人陷害,皆为寻常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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