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2 / 2)
“外婆,起夜吗?”
“天都还没亮,你在门口干嘛呢?”
“我……睡不着。”
“怎么了?”文秀英顺着屋檐绕过天井,走到她跟前,探手摸了一下她的头:“不舒服?”
安常心虚,往后躲半步,不知自己身上是否还沾着南潇雪的香味。
文秀英只是问:“怎么出这么多汗?发烧了?”
安常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
心在发烧,人却清醒。
她轻推着文秀英的肩:“外婆,我没事,你快去完洗手间再回去睡会儿吧。”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什么事都不愿意讲。”
“真的没什么事啊。”
或许她这么寡言,就是觉得有些事讲出来也解决不了,那还为什么要讲。
一场夜雨后,白日里难得露出明晃晃的太阳。
安常下午在苏家阿婆的染坊帮忙,从染缸里捞出一匹匹布,挂在高挑的竹竿上晾干固色。
苏家阿婆一拍她肩,她吓一跳。
“傻孩子,盯着太阳看什么呢?也不怕晃眼。”
安常笑笑:“有点走神了。”
“你从小就是,跟别的孩子一点不一样,不吵不闹,好像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别人怎么可能会知道。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晚上来到片场,发现格外忙碌,不知是否因为要杀青的缘故。
倪漫找到她:“安常
,给,今晚的场次表。”
塞给她又匆匆走了。
安常坐在角落翻了翻。
很奇怪。
今晚都是南潇雪和柯蘅两位主角的戏,而不像之前,都是主角与配角的戏份穿插。
她茫然的抬了一下头。
对剧组太不了解,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前的人连走路都是一溜小跑,她跟谁都不算熟,也不知道问谁。
想了想,给毛悦发了条微信:【拍戏一般都是主角和配角的场次穿插着来对吧?】
【啊?应该是吧。】
【那突然连拍主角的戏份说明了什么?】
【宝贝你说什么呢?你是说我女神的舞剧吗?】
她这是病急乱投医。
毛悦也不过是南潇雪的粉丝,哪可能对拍戏现场那么清楚。
要不还是问牟导吧。
刚站起来却被人一撞。
是柯蘅助理,赶紧伸手扶住她:“对不起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安常站稳:“没事。”
助理越过她匆匆跑到柯蘅身边:“蘅姐,那天确实没办法了,最快只有第二天早上九点半的。”
柯蘅拧眉之间,安常忽然明白了什么。
下意识望向南潇雪。
当南潇雪回应的目光投射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看得太直接。
南潇雪发现了,难道其他人发现不了?
她挪开眼神。
南潇雪的心揪了一下。
“雪姐,可以去候场了。”
“来了。”
南潇雪走到镜头外站定,往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中又望了眼。
安常混在里面。
眼神里的茫然逐渐消退,素来的清冷混着一点点倔盖上来。
南潇雪意识到,如果她不主动找安常说这事的话,安常永远不会开口问。
拍完这场戏,南潇雪让倪漫把安常叫过来。
安常站着,她坐着,因方才跳舞出了汗,此时肩上披着张薄毯,双手捧着的保温杯里装满热白开,飘出氤氲的热气。
身为舞蹈演员,身体就是自己最重要的武器,必须时时小心照料。
安常盯着杯中不断冒出的热气,飘飘荡荡往上移,一直移到南潇雪下巴,眼神又落下去,去追杯口重新冒出的一丝热气。
就是不肯看南潇雪的脸。
因为经常要商量镜头的事,她俩这么相对,倒并没显得太突兀。
很多人匆匆从她们身边跑过,瞟一眼,眼神又很快的飘走。
移动衣架的滚轮声。挪碳素灯拖动的电缆声。搬动滑轨的刮擦声。
片场是狂乱的大提琴,她俩之间是越绷越紧却始终没用到的那根弦,吊着人的神经。
直到南潇雪开口:“这件事……”
可笑的是现场真的太吵了,她根本听不清南潇雪说话,不得不凑近一步
:“你说什么?”
南潇雪顿了顿。
她想过今晚散场之后再跟安常说的。
在安常静谧的卧室,或者她民宿的房间。
但总觉得那样的环境更难开口,片场的嘈杂反而给她一些底气——
世界这么忙乱,情绪上的事,是不是就不算太大的事?
她指指旁边倪漫跟她对剧本时常坐的一张小凳,安常看了眼,坐下了。
这样两人离得更近一点,她说话也不至于太过费力。
安常为了遮盖耳后的吻痕,这两天头发披着,微埋着头,露出中间雪白的一条发缝。
让人想起夏天断开脆生生的莲藕,又或者莲子去芯时剥开的内里,又或者粉糯糯的菱角,一切清甜的水生植物。
安常的浑身都透着这样的干净。
南潇雪定了定神:“这件事就算我不说,你应该很快也会知道,但我想了想,还是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安常白色帆布鞋尖在地面摩擦一下。
安常多聪明啊。
早都明白了。
南潇雪还是讲出来:“柯蘅下一部电影,合同那边出了点问题,必须提前半个月开机。”
“本来《青瓷》还有六天拍完,但柯蘅三天后就要无缝进组,所以和田导她们商量了下,还好,剩下我们俩的对手戏,稍微赶一赶,三天之内也能拍完。”
“刚好商淇三天后在邶城也有个重要的合同要谈,所以……”
安常仰起面孔轻笑了下:“所以你和柯老师一起提前杀青,然后,你们就都要走了。”
南潇雪没什么表情:“你笑什么?”
安常眸色凝了凝,那抹笑却还缀在唇边。
“问你笑什么?很开心么?”
安常吐出一口气:“那你要我怎么样?开口让你留下来么?”
“开口让大明星,一辈子留在这守旧落后的小镇么?”
南潇雪反问:“那你要我怎么样?”
这时有舞者匆匆跑过她们身边。
南潇雪为了进一步压低声而微微俯身,凑近安常。
说话间往下压着点下巴,清冷声线如幽深寒潭,一切情绪是暗涌的波澜,沉浸其中的人才能感知:“如果我开口让你跟我一起走,难道你会愿意?”
安常沉默。
这时牟导快步走来:“南老师,能商量下最后那几个空镜么?”
南潇雪调整了下呼吸:“好。”
安常心想,这才是南潇雪。
无论情绪如何跌宕,舞剧效果永远是她心中的第一顺位。
安常也不知该不满这样的南潇雪,还是崇敬这样的南潇雪。
她这样犹豫而纠结的普通人,总容易被自己的情绪裹挟。
所以她不再修文物了。
而只有南潇雪这样的人,无论怎样,都会一往无前的站上舞台。
安常盯着她和南潇雪的鞋尖
,一和导演说完了事,分而走向南北相反的两极。
她该把这样的南潇雪,重新完整的归还给舞台了。
田云欣大概是怕越接近杀青那一天、舞者的状态越难集中,所以把最重的离别戏份都放在今日。
接下来要拍的,便是穷小子年老后的一场戏。
柯蘅换装用的时间有点久,最后从移动更衣室钻出来的时候,轻捻着唇边一抹银白胡子:“老夫帅么?”
“哈哈太帅了蘅姐,就你这颜值,就算老了也绝对是个帅老头!”
柯蘅笑着一个个问过去,目光落在安常身上时一顿。
安常主动扬起唇角:“挺帅的。”
“别笑了。”柯蘅擦过她身边时压低声:“我以前也总笑,没用的。”
她走到镜头边,南潇雪已在那里候场。
“雪姐,一部《青瓷》演完,我真挺服你的。”
南潇雪眼都不眨:“这是当然。”
柯蘅挑唇:“你真是……”
傲得烦人,偏又傲得令人服气。
“其实我没想到你能这么入戏。”
南潇雪顿了顿,眸色转淡:“嗯,为了效果。”
“为了效果?”柯蘅笑一声:“好吧,为了效果。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出戏了。”
“你觉得我出不了戏?”
“别问我啊。”柯蘅哪怕化着老年妆满脸皱褶,一笑起来还是满眼明艳:“问你自己。”
这时田云欣在监视器前喊:“准备,开拍!”
这是穷小子年老后的一场戏。
她被精魄所救,在战乱年代留下了一条性命。精魄为她挡下了侵略者的一枪,奇迹般的,作为本体的瓷瓶一点没破裂,侵略者亲眼目睹,吓得目瞪口呆,只道有鬼,根本不敢再抢夺。
只有穷小子知道,其中寄存的精魄,已魂飞魄散了。
从此,瓷瓶便成了一件再无魂灵的普通古物。
战争结束后,穷小子把瓷瓶捐给了博物馆。而随着年头好起来,她人聪明,又肯努力,逐渐成了一名成功的企业家,终生未娶,每逢周末便到这博物馆流连。
现在她已身患绝症,腰也佝偻,背也弯曲,不想用过度的医疗方案来折损自己的尊严,只想平静走过剩下的时日。
生命最后时刻,她与以往的每一个周末无异,来到博物馆橱窗前,一双昏花的眼在看到那只青釉瓷瓶的瞬间,焕发出些神采。
精魄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在博物馆内,环绕她身边翩然起舞。
然而那只是她的幻觉,随着一群孩子跑过来,精魄如一个美丽却虚幻的肥皂泡,“啪”一声破裂,什么都不剩。
一个女孩问她:“爷爷,你怎么总盯着这瓶子看呀?”
自己也盯着瞧了瞧:“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呀?”
穷小子道:“你仔细看看,不觉得它很像一位穿瓷青色旗袍的美人吗?”
女孩又瞧一眼:“看不出,没觉得。”
风一般的又跑走了。
只剩穷小子一个人站在橱窗前,笑了笑,手中的拐杖一松,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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