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2）

但这只是一个故事的上半部。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十年之后在为z的叔叔举行的平反大会上，这个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选入史册。……在爷爷自以为清白、无辜，老泪纵横地慷慨陈词之后，事实上叔叔的立场绝对坚定。叔叔冷笑道：&ldo;你说什么，你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敢把这句话再说一遍吗？&rdo;爷爷居然不敢。他们同时想起了叔叔是怎样参加了革命的。叔叔说：&ldo;那年闹学cháo，你都干了些什么？&rdo;叔叔说：&ldo;你们口口声声民族、民权、民生，为什么人民抗议营私舞弊，要打倒贪污腐败的官僚卖国贼，你们倒要镇压？&rdo;爷爷嗫嚅着说：&ldo;我敢说我的手上没有血。&rdo;叔叔说：&ldo;那是因为你用不着自已的手！&rdo;爷爷说：&ldo;不不，我没想到他们会那么干。这由不得我呀！&rdo;叔叔说：&ldo;但是他们就那样干了，你还是依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吗？&rdo;爷爷不再说什么。叔叔继续说：&ldo;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叫喊&lso;天下为公&rso;？你有几十间房，你有上百亩地，你凭什么？你无非比那些亲手杀人的人多一点雅兴，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写一幅&lso;天下为公&rso;挂起来这能骗得了谁？&rdo;爷爷无言以对。叔叔继续说：&ldo;就在我母亲病重的时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说你的手上没有血，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向所有人说，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但是你心里明白，你心里有她的血！&rdo;那时爷爷已是理屈词穷悲悔欲绝了，叔叔站起身凛然离去……平反会开得庄严、肃穆、甚至悲壮，主席台上悬挂国旗、党旗，悬挂着几个受叔叔牵连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遗像，周围布设着鲜花。但是不等大会结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会场。不过他没有再走进那片恢弘和苍茫中去，他就像当年的我‐‐就像一个才入世的少年似一般，觉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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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第一次见到叔叔是在他刚到北方老家不久。自从叔叔十八、九岁离开家乡，好多年里爷爷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儿。自从四八年那次叔叔来去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之后。已经又过了三年，这三年里中国天翻地覆爷爷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儿，在做着什么事。爷爷从来不提起他。爷爷从来不提起叔叔，不说明爷爷已经把他忘记了，恰恰相反，说明他把他记得非常深。

z和母亲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记得是向日葵花盛开的时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开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时节，叔叔回老家来过几天。z不认识他。在那之前就连母亲也没见过他。

叔叔回来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爷爷对孙子说：&ldo;我得带你去看看向日葵，不不，你没见过，你见过的那几棵根本不算。&rdo;爷孙俩吃罢早饭就上了路。爷爷告诉他：&ldo;咱们的老家其实不在城里，咱们真正的老家在这城外。在农村。&rdo;z说：&ldo;农村？什么是农村？&rdo;&ldo;噢，农村嘛，就是有地可种的地方。&rdo;&ldo;它很远吗？&rdo;&ldo;不，不远，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它了。&rdo;z自己走一阵，爷爷抱着他走一阵。街上的店铺正在陆续开门，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铁匠铺的炉火刚刚点燃，呼哒呼哒的风箱声催起一股股煤烟。粉房（或是酱房、豆腐房）里的驴高一阵低一阵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贩长一声短一声地喊。z问，&ldo;还远吗？&rdo;爷爷说：&ldo;不远了，这不都到城边了？&rdo;z再自己走一阵，爷爷又背上他走一阵。&ldo;您累了吗爷爷？&rdo;爷爷吸吸鼻子说：&ldo;你闻见了没有，向日葵的香味儿？&rdo;z说：&ldo;您都出汗了，让我下来自己走吧。&rdo;爷爷说：&ldo;对，要学会自己走。&rdo;爷爷说；&ldo;多大的香味儿呀，刮风似的，你还没闻见？&rdo;z使劲吸着鼻子说：&ldo;哪儿呀？在哪儿呀？&rdo;爷爷笑笑，说：&ldo;别着急，你慢慢地就会认识这香味儿了。&rdo;后来还是爷爷背起已出了城，又走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一道小山岗，小山岗上全是树林，再穿过树林。忽然孙子在爷爷的背上闻到了那种香味儿，正像爷爷说的那样，刮风似地扑来，一团团，一阵阵，终于分不出界线也分不出方河，把人吸引进去把人吞没在里面。紧跟着，他看见了漫山遍野金黄耀眼的葵花。几千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灿烂的花朵顺着地势铺流漫溢，顺着山势起伏摇荡，四面八方都连接起碧透的天空。爷爷说：&ldo;看吧，这才是咱们的老家。&rdo;爷爷让z从他的背上下来，爷孙俩并排坐在小山岗的边沿。&ldo;看看吧，&rdo;爷爷说，&ldo;这下你知道它们的香味儿了吧？这下你才能说你见过向日葵了呢。&rdo;z幼小的心确实让那处境

震动了，他张着嘴直着眼睛一声不响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谁也

说不清他是激动还是恐惧。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

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我常窃想，画家

z他为什么不去画这些辉煌狂放的葵花，而总是要画那根孤寂飘蓬的羽毛呢？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疑问。也许答案会像命运一样复杂。）爷爷说：&ldo;咱们的老家就在那儿，咱们的村子就在那儿，它让葵花挡着呢，它就藏在这葵林里。&rdo;爷爷说：&ldo;等到秋天，葵花都收了，你站在这儿就能看见咱们的村子。&rdo;爷爷说：&ldo;咱们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儿，就种这葵花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里去呢。&rdo;爷爷问z：&ldo;你愿意吗？你看这儿好不好？&rdo;z什么都不说，从一见到这铺天盖地的葵花他就什么话都不说了。直到爷爷又抱起他走进向日葵林里去时，z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出。向日葵林里很热，没有风，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随着你不断往前走它才不断地出现。硕大的葵叶密密层层不时刮痛了z的脸。爷爷却揪一张叶子贴在鼻下细细地闻，爷爷揪那叶子时花蕊便洒落下来，就像雨。到处都听见吱吱唧唧嗡嗡嘤嘤的声音，各种虫鸣。听不到边。就在这时男孩儿看见了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