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峥(1 / 2)
在刚决定转学的时候,顾雨峥搜索了一下关于荣城的信息,网上说,这是一座人口不多、气候宜居、生活节奏缓慢的北方小城。
顾雨峥对所谓“宜居”没有精准的概念,他猜,起码应该晴天居多吧。
事实恰恰相反。由夏入秋,一直到十月天气转凉,荣城的降水还是很密集。
周五晚,顾雨峥从学校回家,在电梯里听到邻居聊天,说今年的气候真的很反常,往年哪有这么多雨?
且北方的雨是有特点的,凉飕飕的,利落不拖拉,被秋风扫在皮肤上会引得一阵寒战,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邻居说到这,也注意到了另一边的顾雨峥,小伙子个子高,却显单薄,在电梯里安静站着出神,于是上下打量一阵,开口问:“孩子,这天气怎么还只穿一件半袖?不冷?”
顾雨峥不想回话,但碍于礼貌:“还好。”
他非常很抗拒攀谈,各种形式的聊天,尤其是和陌生人,还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十六楼,电梯门一打开,他便迅速踏了出去。
不是多高级的小区,回迁楼,大高层,因为每层住户多,所以走廊拥挤,他侧身绕过角落落灰的自行车,经过张贴各种小广告的电表箱,于最尽头的房门前停下,翻钥匙,开门。
家里布置简单,所以便显得空旷,安静。
楼颖在家,正坐在餐桌前,吃一小碗生菜和水果。
“妈。”
“回来了。”楼颖没抬头,“吃饭了么?”
顾雨峥看了看空荡荡的桌,还有自从搬来这里就一直没有交过燃气费的厨房灶台。
“......吃过了。”
“嗯,或者出去吃点什么也行,身上还有生活费吧?”
“有。”
“好,不够再找你爸要,”
母子俩没什么话说。楼颖吃完最后一颗小番茄,看向顾雨峥:“你们是周日晚上回校对吧?”
顾雨峥说是。
“能提前吗?”楼颖很美,有着清秀的五官,只是整个人显羸弱,说话气力不足,她比划着解释,“就是提早一点回去,你们学校宿舍周末不允许学生住的么?所有学生都要回家?必须?”
顾雨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面色冷下来:“有外地学生,打申请,周末也可以住。”
他直直看向楼颖,眼神好似这空旷客厅,一点热气儿都没有:“如果你觉得我回来会打扰你,下周我就申请,周末住校。”
“算了,不用,”楼颖耸耸肩,“不过这周日你要早点走,周日上午我约了大师来看看家里的摆设,大师说这个房子室内陈设不好,没有玄关,门又对着窗,犯忌讳。”
说罢,她站起身,去房间里休息,纤瘦肩膀都快要挂不住肩上的毯子,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上下打量顾雨峥:“你们学校没发长袖校服吗?”
她终于看到了儿子身上单薄的T恤。
却依然忽略了他绷紧的唇线和藏在身侧攥成的拳。
“我不知道你的尺码,自己抽空去买两身衣服吧,别感冒了。”楼颖淡淡说完,转身进房,关上了门。
客厅彻彻底底陷入了黑沉。
顾雨峥就在客厅中央站着,一动未动,也未曾出声,直到呼吸与安静的夜融为一体。
他深深闭上眼睛,咬着牙,待汹涌情绪终于趋于平复后,睁眼,放下包,端起楼颖吃完没收的碗,走向洗碗池。
-
楼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顾雨峥记得自己小时候,楼颖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起码还算做一个正常的母亲,一切都要从八年前她生的一场大病开始??甲癌,做了切除,手术住院期间顾雨峥的父亲顾远做生意亏了笔钱,再加婚内出轨,还把人领到了家里。
万幸手术成功,预后良好,但所有事情赶在一起,楼颖承受不了这种压力,出现了心理问题。妖魔鬼怪会趁人心理防线弱时攻入,楼颖那时坚信是自己命不好,经人介绍,她认识了个江湖骗子,就是所谓的“大师”。
这位大师告诉楼颖,你如今受的苦,都是前世造的孽,所以要“消业”。
以后不可以吃荤,每餐进食要严格精确时间。
每天早睡早起,晚上不到八点便要入眠,早上起床后要静坐冥想。
风水,算命,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东西。
还有,要捐钱,大笔大笔的捐钱,那些钱交给师傅后便无影无踪了,但楼颖不在意,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整个人俨然已经魔怔了。
......
对此,顾远并不发表意见,要钱给钱,给予绝对支持。他对儿子说,是我对不起你妈妈,就算是让她心里好受点吧。
那时的顾雨峥还在上小学,他心疼妈妈,可是除了眼睛红红地瞪着顾远,什么也做不了。
一年前,也是这位大师指导楼颖,说上海不适合你生活,你要搬去北方,找个气候宜居的小城市,就连如今这处房子也是经大师手算过的,16层,虽然小区破点,但位置最合适。
哦,还有,你那个儿子,就不要带在身边了吧。
你们纠葛太深,你有今日,难说与他无关。
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楼颖深信不疑,她不想带着顾雨峥一起走,顾雨峥却执意要跟,由南到北,转学借读,顾雨峥不管楼颖怎样骂他赶他,他都不走。
“你一定要学着你爸一样,来害我吗?”
楼颖从来不发脾气,却能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阴沉的话。
顾雨峥摸着自己手腕上那根光秃秃的红绳,那是他有一年生日时发高烧,楼颖从那个大师那“求”的,说是能给孩子保平安,一根廉价的轻飘飘的红绳,楼颖花了五位数。
这是八岁之后,顾雨峥唯一一次收到妈妈的生日礼物,也是因为这根红绳,不论楼颖再怎样“疯”,再怎样苛待他,嫌弃他,他都觉得,这段母子情还没到断裂的时候。
红绳戴久了难免褪色,因此顾雨峥格外小心,洗碗时,他会把它摘下。
楼颖身体不好,平时不能做家务,顾雨峥洗完碗,又尽量放轻动作,把卫生间衣篮里的衣服洗了
不管顾远每月打多少钱,楼颖都会转给大师,因此她自己的生活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拮据,顾雨峥忙完,又轻轻换鞋,重新出门,冒雨到附近商超去,买一些楼颖平时爱吃的水果和蔬菜来填满冰箱。
那大师说门正对窗不好,顾雨峥不信。
可当他拎着塑料袋回来,推开家门走入黑暗,透过窗子看到对面楼一家人正在吃饭,暖黄色的吊灯从阳台垂下,隔着一栋楼,却是一明一灭两个世界,还是难免沮丧。
这种沮丧是深海中的浪潮,他是于颠簸潮中静静矗立的礁石,孤独,湿冷。
......
楼颖到了睡觉的时间,房间的灯早已经关了。
顾雨峥站在黑暗里,再次想起楼颖时常对他说的话:“顾雨峥,人这一辈子谁都不要指望,我们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就行。”
楼颖就这样语气淡淡地,把顾雨峥排除在她的人生之外。
世上所有的亲密关系都是一霎的,不值得被信任,包括亲情在内,通通不可靠。
现实残酷,本就是血肉模糊,要想不被伤害,就要封闭自保,独善其身。
哪怕是亲人,哪怕是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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