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惊梦(2 / 2)
......真的不碍事吗?
半年之前,在被关押询问三个月后,雪龙以罪臣身份被放出了死牢。
那是她自来到青唐都以来,第一次看见青唐都的白日青天。
那日云淡风轻,晴雪枝头,她从没见过这么夺目的日光,也从没见过如此冰凉的日光。
她的手指在日复一日的受刑中血肉模糊,指甲折断,天气一变就钻心地疼,直到搬进了公主府这幢临街的小楼,才有所好转。
去年的三月末,她日夜兼程,将整整十日的路程压缩到了三日,终于在一个山雨欲来的春夜踏入了大晋青唐都的城门。
她没能像预料中的那样见到天子。
夜雨淅沥,百里皇城的大门前,浑身湿透的雪龙被金吾卫跪押在地。
“郡主若是来求援的,便不必多说了,”
青袍玄带的使臣垂眸看着她,神情讥讽,“您解释一下?前日县令在温侯爷的书房中搜到了一只暗匣,里面装满了与南蜀的书信往来,上面盖有侯爷私印。”
“温双壑,慧极的一盘棋啊。”
使臣叹道,仿佛是真的感到惋惜,“只可惜过犹不及,慧极必反。”
“自己理通外敌,却指使自己的女儿演了好一出丹心赤子的大戏,差一点儿,就连陛下都要被你们骗过了呢。”
雪龙被按在潮湿冰凉的地面上,几乎听不懂使臣的话:“......我爹在哪儿?”
“自然是死了。”
使臣叹道:“纸包不住火,你爹畏罪自戕于点春江畔。只可怜了三万西泠军,死心塌地跟你爹守了点春江一辈子,到头来却被你爹亲手送到了蜀人刀下。
“你爹九泉之下,不知道会不会愧疚哇?”
“通敌,”
两个佩刀的金吾卫扯着雪龙的胳膊,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
雪龙听见自己骨骼折断的声音,使臣的声音在头顶上不紧不慢地继续响起:“欺君。”
“??谋反!”
惊雷炸响,雨势陡然大了起来。使臣一甩宽大的袖袍,转身离去:“没什么好多言的了,带郡主下去罢。”
......
雾峤听了她的话,仍是杵在原地。
雪龙心底有些好笑,面上却敛了些许:“我既然向陛下请了命,就一定会将公主平安送到蜀都。我自幼在军中长大,这点儿伤不算什么。”
南蜀人以迅雷之势扫平了西泠军,一路东进,半月之内竟攻下了两座城池,青唐都的大门近在咫尺,嘉宁帝终于坐不住了。
蜀人兵临城下那日,青唐都下了一道圣旨,废去辞章公主原定的婚约,南渡和亲。
然而蜀都青河相隔千里,点春江畔山高谷深,峥嵘险极,更有水寇山匪出没,困难重重。
更糟糕的是,熟悉蜀人的诸位武将待命沙场,连个护送公主出嫁的使节都没有。
雪龙本不欲参和这件事,直到某日夜半听见狱卒闲谈,说起在距离点春江十几里外的芦苇荡里,有人发现了那日被南蜀校尉踹进水中的温家小侯爷。
水草芦苇轻柔交缠,温小侯爷得以大难不死。只不过作为西泠军的将领、罪人温双壑的儿子,“活着”就是他最大的罪名。
翌日,雪龙在狱中修书皇帝,若朝廷放过哥哥和其余的温氏族人一命,她甘愿以罪臣身份,护送公主入蜀。
雾峤神色有点难堪,挠挠头:“我并非不信郡主。”
顿了顿,又低声说:“其实,侯爷的事上,公主与下官,也都是不信的。若是您想......”
雪龙笑了起来,轻声打断他:“谢谢你。”
她将怀中琵琶抱紧了些:“死牢里终日不见天光,原先有很多人和我一起关在那里,男女老少,甚至还有襁褓中的婴儿。
“起初,每天都有人被带走,再也回不来。”
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全然陌生的面孔,大半都是温家的远房亲戚。
大多数人甚至从未见过她爹爹,就将要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草草结束一生。她自请入蜀,也是想要救下这些幸存者的性命。
草木枯荣,命有明灭。
“可我是幸运的,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她侧脸看向窗外,伸手去抓指尖溜走的风,“所以我不能为仇恨活着。”
“休对故人思故国,”
雪龙说:“可我要为了亲眼看见真相而活。”
雾峤一知半解,但莫名点了点头。雪龙转过头来,目光移向他手里的卷轴:“所以,典军半夜三更前来,总不会是被我的琵琶声惊醒了罢?”
“哦。”
说起这个,雾峤又皱起了眉头,不情不愿嘟囔道:“南蜀那边的使节到了,说是送来了......的画像。”
他语焉不详,雪龙却听明白了:“蜀世子祝扬?”
“我呸,他应该叫祝狗!”
雾峤怒道,“这厮身为储君,不顾礼义廉耻,恬不知耻地认蜀国丞相作‘亚父’,听说背地里还喜欢捣鼓蛊盅一类不入流的玩意儿。
“据说祝狗性子残暴乖张,天天在路边抓年轻女子回家炼蛊,真是荒唐!恶心!”
他兀自抱怨完,半晌没听见雪龙出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下官失仪。”
香炉里的白檀线香烧到尽头,清雅宁静的味道弥漫开来。雪龙没吭声,远远向着公主的卧房方向看了一眼。
辞章公主是嘉宁皇帝的长女,师从前朝太傅,最是个温文真切、清正高贵的好女子。这样的好女子应当嫁世上最好的男儿,反观蜀世子名声狼藉,如何与公主相配呢?
两人相对沉默,从彼此的神情中心照不宣地读出了对这段姻缘的担忧。
“郡主,”半晌,雾峤磨磨蹭蹭地伸出手,将卷轴递给她,“你替我看看这厮长什么样吧,我实在是没眼瞧。”
雪龙接过画卷时,已经做好了目睹可憎丑态的准备,然而卷轴展开的那一刹那,她望着画中人的脸,还是怔愣了分毫。
??那竟是一位极为漂亮多情的矜贵青年。
檐下松油灯晃了又晃,画上人并未束冠,而是以一根夜紫色发带斜斜绑在发尾,耳著黑曜坠子耳?。
雨水打在画卷上,晕开一片水渍,看不清画上人的双眸,像是遮了似隐似现的薄纱。
雪龙晃了片刻的神,无端想起了话本上的“艳鬼”一词。
??这就是祝扬?
雪龙想起,这位蜀世子似乎有点儿苗疆的血统,难怪生了如此浓墨重彩一张脸。
她盯着那张脸,心想:可惜了这么张美人面,皮囊底下却是副没心没肝的心肠。
雾峤瞥见她神色,心下惴惴:“怎么样,是不是像修罗阎王?”
“这倒不至于。”
雪龙阖上画卷,想了想,说:“......倒像是男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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