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09(1 / 2)
和尚嘉曾经成长过的童年老城相比,临南当然是多雨的。
不仅多雨,就连最炎热的夏季也潮,全是湿热。只有深冬比老家好过,不用裹得一身严严实实,因为要帮忙做饭打扫,不间断地碰冷水,长一手红肿的冻疮。
这样的地方,说到底并不太适合栽种杏树??气候不对秉性,光是养护就要白白多耗不少心思。
尚嘉本人也不算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属于能忍绝不会往外吐露的性格,但十几岁那会儿,每到下雨天,运气不佳,碰上腿骨酸疼的老毛病发作,还是会在心里偷偷地小小恨上几句老天爷??毕竟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不说出口,不算对他老人家不敬。
父女三人一起住过的屋子位于居民区的巷子内,地处老城区,基本上是一半本地人,一半外来人口。在没有城市改造以前,多余的空间都被自行车和电瓶车占领,仅剩的一点缝隙也被防护栏和各家各户的衣架子抢占得干干净净。狭长的窄道,头顶每层楼都晒着各色衣物,像大小不一的彩旗。轿车开不进去,一般就只能摆在巷子口临时靠一会儿,停得越久,车标代表的牌子名气越大,也越容易引去一群巷子内的小孩儿绕着围观。
尚子欣认亲的那两次,轿车就在巷子外停了整整一排,是远超巷子从前任何一次的热闹。
围观的小孩里三层外三层,玩玩具枪的不玩了,打弹珠的不打了,换卡片的也不换了,刺耳的尖叫声都停了,全都盯着车子左看右看,两眼放光。
周围邻居议论纷纷,话题绕着尚家不停地转。好在来的人嘴够严,小姑那边又强行给家里俩男的下了封口令,姑父再贪财也读得懂徐家那边不想外露的意思,所以周遭了解得最明白的,也大概只知道尚家的那个大女儿莫名走了大运气,被有钱人家带回去养去了。
“……那那个小的呢?”
“小的?人家不要呗。”
“嚯,来的人真要像你们说的那么有钱,为啥只要一个?其实也挺可怜的,车祸没了爹,撞人那边非说是肇事的牢也坐了,只肯给那么点儿钱,也就是欺负俩女孩儿,要换我家肯定是不干……”
“你们这群人就是傻!人家一起长大的,难道大的还能不管小的?咸吃萝卜淡操心,自个儿才挣多少,老尚还没走的时候人挺不错的,下一代走运,那也是人家给积的福。”
“话是这么说,但是收没收养,至少手里头的钱就不一样,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条件天差地别的。落差感这么大,再要好的兄弟姐妹,时间久了,日子长了,你敢说不会嫉妒?”
……
巷子里的小社会,居民大都喜欢热闹,而所谓的‘热闹’往往也只需要一个共同的话题。只要话题在,其中的真假道理都可以尽情地发挥,其它的都不太重要,甚至聊到激动曲折的地方,当事人也可以暂时忽略。
尚嘉送走尚子欣以后,对这样的情境早有预想,无意间听见这些,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也当没听过。
与之相比,姜女士会突然亲自登门,这件事才是的的确确远超她的预计。
尚嘉狼狈地拿着厨具,因为图省事儿,一身蓝白校服没来得及换,直接罩上的围裙,一身就很有点不伦不类。
外来的二人在餐桌椅上坐着,态度上从容自若,反而更像是眼下这个小空间的主人。
姜女士看她一时半会儿愣了神,也很善解人意,放缓语速,重复道:“不用着急,这是我们和子欣共同的提议……你可以考虑几天,之后有任何决定,也可以随时联系你姐姐。”
“不用太有压力,跟着自己的想法走就行。”
尚父去世后,家里常年只有姐妹两个人,除了偶尔周末会来看望她们的小姑,就再没有过其他的客人。尚嘉心里乱糟糟的,随便找了个说法,转身进厨房摘了带有油渍的围裙。结果上上下下,找给客人倒水的杯子也没找到,好半天,只能回到客厅,硬着头皮从一旁的柜子里翻出不知道多久没拆封的纸杯,选了最白净的两个,灌好两杯灶台水壶里的凉白开。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尚嘉对于‘母亲’这个身份一直只拥有照片上的认知。
她看周围邻居母女母子鸡飞狗跳的相处状态没什么感触,也至多把小姑和奶奶当成自己女性亲戚长辈上的精神依靠,更没有和姜女士这样和她母亲年龄相仿的女性有过直接的接触??
徐见鹤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摆玩魔方,对面前两个人的对话不显出一点兴趣,姜女士不管;但他全程没去碰她给他们倒水的纸杯,却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耳朵。
少年的反应也很神奇,只是嘟囔了两下,立刻一口把水喝了,才抬头幽怨地出声:
“这位美女,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啊……老祖宗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何况你儿子马上就要高一了!”
看起来习以为常。
姜女士没理他,他就无所谓地耸耸肩,翻出手机继续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尚嘉在旁边立着没出声,有点想笑,又莫名有点羡慕。
说完要紧事,母子二人一同起身告辞。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门后,她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把门口的鞋套收拾了,继续回去做一人份的饭。
还好时值暑假,有足够的时间供人乱七八糟地想。
心里装着事,晚饭没吃几口也够饱了。傍晚时分,尚嘉对着电视柜上的照片坐下,听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背景音,抱着膝盖,长长久久地出着神。
……
说不心动肯定是假的,但并不是为那些爱看热闹的人嘴里各种有的没的、永远和钱挂钩的现实道理。
她现在在老地方的凉席上坐着,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不断地想到和尚子欣在凉席上手拉着手睡过去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自己反反复复地入眠,又反反复复地惊醒,每次睁开眼,看见身侧脸上挂着泪痕的少女,都有种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失落。
满屋子的灰黑色,睡过去的几分钟里全是噩梦。一会儿是过年前老家的小院门口,她端了张板凳坐着,漫无目的地眺望着沥青路尽头等着谁;一会儿是病床上满目天花板的白色,耳边的嘶哑痛哭声,永不停歇的男女刺耳的争执和对骂。
她又是一个人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