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佞臣当道(1 / 2)
仲夏六月,骄阳似火。
长安城每年到这个时节,西市胡摊便摆起各色新鲜瓜果,临近傍晚,茶肆酒楼门前更是客似云来,三伏天嘛,谁不想在辛苦一天后坐下来喝点冰镇酒水、吸溜几口凉面祛祛暑气?
若能看一场杂耍班的布袋戏,或是听说书人侃些趣闻,什么远在瓜哇国的江湖怪谈,近在宫墙内的贵人秘事,真假掺半地杂糅在一块儿,何乐不为。
坊间的奇闻轶事通常是在这种场所中流传开的。
比方说三年前,圣人最宠爱的萧贵妃变成一只五色锦鲤从御花池里游走了。
起初谁信,直到官府贴出一则赏千金的“寻鱼告示”,众人一看傻眼,这上头画的可不就是五色锦鲤嘛?
虽说之后,刑部是在后花园挖出了萧贵妃的尸身,所谓亲睹“贵妃成鱼”的宫人们也一个不留的自戕了,皇家密辛哪能开诚布公地说,官府只能含糊其辞的禁民间非议。
这下可好,当初不信的人都信了,时间一久,事儿不就坐实了?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
真话还不让散播嘛?
世事向来如此。
极玄乎的都能当真,一旦再有不那么玄乎的流出来,可信度不就高了。
于是次年,国师当朝从皇太孙身上扒下羽毛一案,很快从庙堂飘至民间,在长安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至此天下谁人不晓——大渊国皇太孙是个鸟妖!
也无怪圣人曾赞其“惊才艳艳,智如妖”,可不就是妖么?
这一茬倒是在半年后得到了正儿八经的澄清,无非就是“遭人陷害”云云,可惜倒霉的皇太孙已在大牢里蹲了个半废,重见天日时什么智谋奇才皆消失殆尽,圣人觉得愧疚,保留其太孙之位。顶啥用?谁都晓得此位已名存实亡……
有人六月飞雪窦娥冤,有人八月千树梨花开。
倒霉的太孙殿下毫无悬念地被踢出“天下第一智”这神坛。整巧期间大理寺出了个屡破奇案的俊秀青年,不仅取代了皇太孙的大理寺之职,顺带抢占了长安城第一公子的头衔,成了多少怀春少女的梦中情郎……
奈何好景不长,上月初四,国师夜观天象卜了一卦,称大理寺左少卿乃是一枚百年难得一遇的劫煞星,刑克六亲,除非有人在一年之内愿嫁入左家冲煞,或有转圜的余地……
“这可好,原本定好的亲事连夜退了不说,早前挤破脑袋想嫁入左家的闺秀们也都没了踪影,前两日平康坊新出的那首歌谣不知诸位可都听过了没?什么‘嫁人莫嫁左少卿,否则婚礼成丧礼’……”
满堂正唏嘘着,说书老者拍案喟叹:“当年若不是左少卿破获西突厥小可汗一案,我长安便要陷入战乱,依我看,即便为了天下安宁,以命相嫁又有何妨!”
忽听场内有人轻笑一声,循声望去,却见角落边坐着个戴着帷帽姑娘家,道:“天煞孤星命格,至多是娶不到媳妇儿,于自己性命又是无碍,哪至于要旁人舍命?”
声音脆生生的,一听就知年龄不大,单瞧一身淡青绫纱,再观身后的婢女,料想是瞒着家人来此听书的官家千金。那说书先生哼唧唧道:“少卿是天纵奇才,若是孤独一世,岂非乃我大渊之憾?”
“才华又未必就能传给子孙,孤老就孤老嘛。依我看,天纵奇才乃是天煞孤星,指不定这就是天意,好让左少卿心无旁骛,造福于万民。”
“哎你——”
众人皆一顿哄笑,说书人显然不忿,正打算唇枪舌战一番,才撸袖子,已不见了那小娘子的踪影。
出了茶馆,昆仑奴驾车而来,婢女阿萝仍在嘀咕:“早说不能来这种小店听书,小姐来便来,怎么还同说书先生斗起嘴……”
“这家滴酥口感绵软,滋味也是这条街上味道最纯正的,否则也不至于立堂食的规矩。” 柳扶微一上车先摘了帷帽,俏脸蛋上沁出些许汗珠,不急擦,只让阿萝先去点炉,“太师夫人最喜食酥,我们去人家中作客,总不能空着手罢?”
“哪里空手,还有一幅小姐画的‘菩萨图’呢。”阿萝生怕画给撒着,搁座后边。
“太师夫人出生将门,对字画并没有那么喜爱,我送画,她最多夸一两句,回头无非是丢到库房吃灰的。点心就不一样,好滋味入了口,就会连送酪的人一并记着。”
阿萝惊讶:“那为什么送画?”
柳扶微盯着锅上的鲜酥微微融化,好整以暇的举镜补了眉黛:“自是为了那一两句夸赞。”
“……”
阿萝望着小姐姣好的姿容,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
打小姐随老爷从岭南升迁来到长安城,至今也有三年光景了。
头一年那是真风光。毕竟老爷是在圣人南巡时亲调回皇城御史台的,谁不知道御史中丞是即便是熬资历都有望熬成宰相的肥差,再一打听,柳中丞的独女不仅品貌绝佳,画得一手好画,前来求亲的名门贵胄简直要踏破门槛。
可惜当年小姐豆蔻年华,心气儿也高,愣是将不少肉眼可见的好亲事拒之门外。哪料想,之后老爷能凭一腔忠君之心撞梁进言,将金殿上的圣人气到当场拔剑呢?
此后官帽虽保,但莫说提亲,连上门的客人都不见几个。
再好的娘子也是娶回家过日子的,谁都禁不住这种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的岳丈不是?
总算小姐自己有能耐出来走动。
什么李国公府的春日宴、国公府小公子过生辰……总之,能扬自己美名的场合从不缺席。一年下来确是崭露头角,可阿萝始终认为以自家小姐之才貌,本无需奉承这些贵人的……
忽尔马车急转,颠得瓶罐险些都要掀翻,阿萝掀帘:“阿蛮!怎么驾的车……”
伴随一阵马蹄声,但见一拨公子哥自后头策马而来,行人纷纷避让。
说是公子,亦有几个女子混在当中,当今圣人尚武,是以皇都兴起女扮男装的风潮,见惯了簪花裙帔彩绘的繁复,长袍束带更叫人耳目一新。
天子脚下,当街驰骋的自是高门贵女,当中最耀眼的便是兵部尚书之女顾盼,远看一身赤色披风鲜艳,细瞧来,面上花钿唇妆竟又精致,加之颈间挂着的真珠项璎,当真是人如其名,顾盼生辉。
阿萝看清来人,气得后牙槽一磕。
尚书千金是皇后亲口封的“长安最美闺秀”,在环姿艳逸的美人堆里,凭借着一股子秀雅绝俗之气独占鳌头。
这是在柳扶微来到长安前。
上面这句倒也未必是说柳扶微生得就比顾盼美了。
平心而论,柳扶微的五官俏丽浓郁,偶尔唇脂涂过了些都显得像是专程来艳压似的,在气质方面自不如“遗世而独立”的顾千金。
原本两人一个雅一个艳,各美各的,结果有次,国公府小公子收了柳扶微的香囊,一乐呵傻嚷了句“柳家姐姐比顾姐姐美一百倍”,顾千金脸色当即黑成了地罗萨。
柳扶微起初没理会顾盼有意无意的奚落,毕竟顾尚书比她爹柳御史高了两个品阶。谁料顾盼愈发变本加厉,还曾公然嘲讽柳扶微的母亲二嫁为他人妇一事,从此正式结下梁子。
阿萝气道:“这顾小姐同男子当街策马,简直世风日下。”
柳扶微的目光漫不经心往顾盼身上一落。
此时的顾小姐手中握着一根长线,乍一看像是边策马边放风筝,待马儿路过近前,方瞧清那长线乃是一条细细的铜链,链条另一头所系竟然是一只黑翅鹞。
大渊国从贵族到平民都喜欢养鸟,当街遛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般拿链子拽着鸟跑,真还是头一回见。
“……小姐?”
“嗯?”待一行人远去,她才回神。
“我说,要不然我们还是不去了吧?”
“你还担心我被欺负呀?”
“我就是担心一沾上那个顾小姐,别又生事端。本来我们也是背着老爷偷偷来的……”
“阿爹出公差不是要到晚上才回来?”柳扶微戴上帷帽:“再说,太师夫人是邀请我,他能说什么。至于顾盼……最多我答应你不找她麻烦,不就好了?”
有时你不找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
前来赴宴的车驾皆停于门前长巷,阿萝掀帘,正要搀自家小姐下车,头顶上方忽起一声清唳,一阵疾风猝不及防掠来,她“啊”一声,揣在怀里的画轴和罐盅一并摔到地上。
见酥酪打湿了画卷,阿萝急红了眼眶:“小姐……”
柳扶微确认小丫鬟无碍,挪开眼,睨向那几个迈步而来的公子小姐。
黑翅鹞在半空中兜了一小圈,稳稳落回到主人肩头,顾盼执起细链,笑说:“渤海国的鹞比寻常的鹰还威猛些,方才一不留神,让这只‘小将军’脱了手,柳小姐没受惊吓吧?”
柳扶微根本不应这句,而作急燥状跃下马车,问阿萝:“卷轴有没有被淋着?!”
阿萝生生给惊住了:“不、不知道啊……”
柳扶微一跺脚:“那还愣着做什么?看啊。”
顾盼面上毫不见愧色,还小声嘀咕:“嘁,一个没有亲娘管教的人,就知道显摆那一手不入流的画作……”
这句委实是过头话,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只等看戏。
哪料柳小姐今日跟转了性似的,不仅不理会顾盼,还忙着跪身拿绢帕拾掇画卷的包首,连裙裾拂地都顾不上撩。
顾盼看她如此惊慌,原先一脸挑衅化作了莫名其妙之色:“不过就是一幅画,至于如此小题大做?大不了我赔你一幅。”
“你赔得起么!”柳扶微声调骤然一提,隐隐间还带着哭腔。
众人何曾见过柳家小姐如此失态?有人喃喃道:“我听闻圣人曾在曲江宴上赐字给柳御史,该不会……”
围观者闻言纷纷变色,顾盼更是花容失色,想说绝不可能,谁会把十多年前的御赐之作带出来当寿礼的?
不等她反应过来,柳扶微指向顾盼的肩:“你们都瞧见了,是这只鹞鸟毁了我的字画吧?”
顾盼想也不想就否认:“少冤枉人,是她……是你家侍女自己摔倒的!”
阿萝道:“小姐!分明是她的鸟扑来的,这包首外头还有爪印呢!”
柳扶微拾画起身:“顾小姐既说不是,不妨拿你的鹞过来比对比对。”
顾盼下意识倒退一步。
损毁御赐之物,这罪名可是万万担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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