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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针灸药浴过后,孟如韫一口气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从浑浑噩噩的病症里清醒过来。她让青鸽打来热水洗了个澡,又喝了碗瘦肉粥,吃了两个包子,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被暮春的风一吹,舒服极了。

程鹤年来找她时,孟如韫正在院子里晒书,她穿了一件天青色的曲裾,宽袖用丝带扎起,袖口的兰花随着她翻动的手腕若隐若现。她长发披在肩上,只用一根绿丝带松松束着,低头翻书的时候,发带被风吹到脸上,如桃李花枝中探出一抹叶绿。

只这么远远看着,程鹤年便已觉心中怦然一动。

他早知孟如韫生得美,是涤尽弱水、如芙蓉出的美。她的好颜色无须任何胭脂螺黛的映衬,越是天然越是出尘。

程鹤年生于临京长于临京,程家世代书香,门第显赫,家中的粗使丫鬟也有几分颜色。可他在美人堆里混迹了十几年,环肥燕瘦也都看腻了,没想到初见孟如韫时,便惊艳得险些失态。

他们初见是在鹿云观里。

去年腊月,程鹤年与几个友人上山求签,他不信鬼神,但毕竟来年要考会试,总想图个吉利。鹿云观里的景色不错,他们求到了上签后,也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一路沿着小径到了道观深处,误入一处梅林。

鹿云观里梅花开得极美,无人修剪,野态横生,恣意秾艳。程鹤年一行人随手折了几枝,转身就被一姑娘拦下。

当时孟如韫看上去十分生气,披着厚厚的袄子,一手攥着铁锹,质问他们为何要偷折梅花。她的穿着打扮像个刚下地归来的农妇,可容貌气质却让人眼前一亮,在这阒静无人的道观深处,仿佛是一株红梅化了人形,明丽出尘。

程鹤年忙向她道歉,说不知梅花有主,是无心之过。同行友人贺照之见色起意,读书人又含蓄内敛,不好意思明说,只温文尔雅地赔礼,说愿作诗相赠,以换梅花。

贺照之的诗颇有令名,以诗换花,传出去也是雅事一件。孟如韫听说他们是来年应试的举子,还会作诗,颇有兴趣,邀他们到寒庐小坐,取来笔墨纸砚,又支起炉子给他们烧苦丁茶喝。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贺照之便作成了一首五言绝句,表面言梅花,暗中喻美人。孟如韫读完后只一笑,观摩片刻,提笔对贺照之的诗作进行修改,每句仅改了一个字,便使得整首诗气质大变,由浓艳精巧变为浑然天成之妙。

“公子的诗可言牡丹芍药之盛,不可言野山清梅之姿。不如携作下山换牡丹,莫来糟蹋我这不值钱的野梅了。”

孟如韫言笑晏晏,说出的话却极不客气,贺照之将她改动后的诗作读了两边后,自觉先前用词轻浮,在风韵上落了下乘,羞得面红耳赤,匆匆作揖赔礼,退到寒庐院门边,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程鹤年也随手写了一首,见贺照之被奚落,攥着词作的手竟然有几分紧张,仿佛一时回到了在学堂挨夫子教训的时候。可她一个小姑娘,又不会抽戒尺出来打手心,顶多讽刺几句,有何可怕的呢?程鹤年心里笑自己拘谨,将诗作递给孟如韫评鉴。

孟如韫读了一遍后,又读了一遍,放下诗作,呵了呵快要冻僵的手,笑着说道:“公子宜兰,不宜梅。”

程鹤年觉得有趣,问她:“同是四君子,兰者如何?梅者如何?”

孟如韫想了想,说道:“兰花贵,梅花韧。兰花适宜娇养,要好水好土,四季恒温,才能养的好看。梅花则不然,长在山野,虽可生于庭院,可是欹之、疏之、曲之,以病梅、瘦梅为风尚,反倒会失了梅之风韵。我说公子宜兰不宜梅,非意在讥讽,而是公子清贵无双,当配名品,山中野梅实不相衬。”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可程鹤年听在心里并不怎么舒坦,把玩着手里适才折下的梅枝,“所以姑娘也不愿以梅相赠了?”

孟如韫轻轻摇了摇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往小茅屋里去,程鹤年只觉一阵幽冷的薄香抚过面庞,怔愣了一瞬,抬头见孟如韫抱着一个小花盆走出来,盆里蔫蔫栽着一株兰草。

“此兰是观中道姑姐姐所赠,我不擅养兰,寒舍简陋,只会委屈了它,倒不如赠予公子带下山去,”孟如韫莞然一笑,“兰草无名,还望公子不嫌弃。”

程鹤年接过陶瓷小盆,小心翼翼地将兰草护进怀中。孟如韫送他们下山,她站在鹿云观的古松下,整个人都拢在宽大笨拙的厚袄里,只露出了一张素净明丽的脸,青丝微微扬起,程鹤年回身望了一眼,忽觉怀里兰草颤颤,挠在他心上。

自那以后,程鹤年常独自到鹿云观中,有时见不着孟如韫,他就在鹿云观北边那排低矮的落漆石墙上写半首诗,下次再来看时,后半首诗已经被续上。

程鹤年诗风宽容,而孟如韫风格多变,或清丽动人,或诙谐辛辣,有时看似随意,细品又处处机巧。她相酬和的每一首诗,程鹤年都誊抄下来,闲暇时反复品读。读一遍喜欢,读两边难免心生羡妒,读第三遍的时候,心里便只剩下了怅惘。

他喜欢上了这样一个明丽出尘,才华横溢的女孩子。若她生在临京高门,必然早有才名冠绝京城了。

如今她真的到了临京。即使身在酒肆,也能有词曲流传甚广,就连以诗书传家、规矩森严的程家也能闻其佳作。几天前他母亲过寿,宴席上特地点了一曲《柳别春》,词高曲妙,连他父亲程大学士都忍不住夸了几句,还以此教诫儿孙子弟,说茶楼酒肆尚有妙词,士大夫之家不可自满,要他们勤奋读书。

而今程鹤年才知晓,原来《柳别春》是出自孟如韫之手。

他知她有这般本事,若她为男儿,必能少年登科,入职馆阁,名满天下。若她为高门女,也能有才名流传,赢得满京儿郎竞逐求娶,为夫家增光添彩。可她偏籍籍无名,只有一个在临京城做主簿的舅舅,纵使容貌出众,才若怀璧,也不过明珠弃路无人识,凤落窠臼一身尘。

程鹤年喜爱她,心疼她,也曾暗自庆幸,只有自己看得见她,了解她。

可如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孟如韫到了临京,必有一番自己的热闹。他虽有功名在身,名列进士,可大周科举有惯例,科举及第的考生需先磨勘三年才能到内朝六部为官,这三年要么到国子监、内阁作侍书见习,要么到地方各州出任通判、监司等职。前者往往更受进士们的欢迎,一是因中朝天生比外朝清贵,二是国子监和内阁中皆是权柄重臣,若是能结识一二,不愁磨勘期满后没有去处。但他的父亲程知鸣已是内阁大学士,为了避嫌,不给那群没事找茬的御史留把柄,父亲没让他选留馆阁,而是出任钦州通判。

昨天吏部的任榜已经下来了,他要在月底前到达钦州赴任。昨夜程鹤年半宿未眠,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惆怅,不是舍不得临京的热闹繁华,而是舍不得临京的某个人,所以他今天起了个大早,趁宝津楼的人不注意,绕进后院来见孟如韫。

少年人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程鹤年站在廊下,望着正在晒书的孟如韫出神。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直到孟如韫转身看见他,先是惊讶,而后向他行了一个叉手礼。

“程公子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孟如韫朝他走过来,拍了拍手上因为搬书留下的尘土,微笑地望着他道。

程鹤年看着满院子的书,“前几日还病的凶险,今天又忙着晒书,看来是身体大好了。”

“谢程公子关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阿韫。”程鹤年微微皱了皱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孟如韫一愣,“怎么了?”

“为何我觉得,自你来临京后,与我生疏了许多。你以前从不与我如此多礼,也从不会称我程公子,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了吗?”

程鹤年的语气很真诚,孟如韫牵强地笑了笑,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不知该怎么把话说开才不伤人。

在程鹤年看来,他们之间不过月余未见,在鹿云观时还曾如友似侣,情意浓时甚至谈及婚嫁。可在孟如韫心里,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了完完整整的一生。

她曾亲眼见他入仕途,娶贤妇,纳美妾,亲耳听他说自己不过“一介故人”、“大逆不道”。她对他那点年少时的心动,在成为地缚鬼后漫长的时光搓磨里,早已经消弭的一干二净。

可是这些事情,她不能对眼前的程鹤年提起一句。

孟如韫转头望向院里,没有看他,轻声说道:“这里毕竟是临京,而你是程家的公子。”

“临京怎么了,程家又怎么了?这与你我的感情有什么关系?”程鹤年眉头皱得更深,他听得出来,孟如韫是在敷衍他。

“程大人和程夫人不会高兴见到你同我这种人厮混的。”

“厮混?你竟然说我们之间是厮混?”程鹤年冷声问道:“你是哪种人?”

“出身卑微,不懂礼教,厮混酒肆,不知廉耻。”

“是吗?”程鹤年气笑了,“我偏觉得你容色气度皆是临京冠首,我偏偏心悦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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