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濛春水(六)(1 / 2)
楼船驶离河畔渡口后不久,船身便不再那般摇晃了。他只这样撂下一句清淡如水的话,便慢慢扶着油木的门檐,一点点往前挪着,转而进了距离韵文那最里面的屋子并不是很远的一间。
船是不摇了,可韵文还是觉得胃里翻得有些难受。于是云翠自楼下端着一盘吃食上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半倚在阑干旁,脸上是没有多少血色的难看。这一看可把云翠惊着了,寻了个平稳的地儿将手中的木托盘搁置下来,便急匆着要过来搀她。
韵文摆摆手,示意她莫要挡在她跟前窝着问话,凑近来她反而觉得堵得更难受:“我只是有些害船,小毛病,不打紧的。”
“害船哪里是什么小毛病!”云翠伸手,担心地摸摸她的脸。也许是她的脸因了方才吹风吹得有些久了的缘故,也许是云翠才忙活完不久端了吃食上来,她的脸此刻显得格外凉。
随即她连忙起身,重新将那碗同样是盖得严实的吃食端了过来。“庾夫人方才让小厨房做的梅子汤,还热乎着,害船最是要吃这个了,见效快,女郎你快服下吧。”
梅子汤?她再一次皱了眉,抗拒地将云翠手中端过来的瓷碗往远处一推,“方才你不是已经让人端过了吗?”
可不是已经让人端上来过了,现在那一份还在她屋子里的矮柜上呢,摆得好好的。
云翠疑惑地“啊”了一声:“有吗……那或许是我方才太忙了,没注意到。”
可韵文不知怎么的,脑中忽然闪过了另一个画面,或者说,是另一个人,心里登时莫名其妙有些暖丝丝的,好似久旱逢甘露般。她抬头望向直廊中道那间方才进了人的油木门,提了半口气屏了一瞬:“无事,这不怪你,你一人在下头忙活已经够辛劳的了,我若是再没理由地怨你,倒是我这个两袖无事的闲人的过失了,这话传出去,哪儿还像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呀。”
她又不傻。云翠是个什么样的人儿啊,一个最擅长一心多用还能将每件事儿都能记得牢牢的,当年她祖母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闺房里以一顶众的本事,才将她塞进她的闲听阁里的。不过是给她送个梅子汤,多大点事儿,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她撑着身后的阑干努力站起来,先前又是惊船又是害船的,两腿有些打软。
她想起方才卫籍往回走时也是蹭跺着步子走的,于是也学着他的模样小着步子跺了跺脚,重新抖了抖水玉色的交嵛裙,果然足上的力道的确是比原先要稳上许多了。
云翠重新将那碗梅子汤端到她面前。她隔着瓷碗外边伸手摸了摸,碗身依旧是温烫的,下一刻便缩回了指尖。
五月初的气温不似暖和宜人的四月,衣裙罩在身上有些闷,不会儿整个人便开始热涔。她摸了摸鼻子,用锦帕印掉些薄汗:“你同我方才说了这老些许的话,这些会儿的,你看这船也平了,身上也不难受了还是好端端一个人儿。不过今日未到辰时便起了,早饭也用得早,现在倒是有些饿了。”
她伸长了臂环住云翠的肩胛,昵着贴过脸去,“好云翠,好姑娘,替我去瞧瞧午饭都有些什么,我好等会儿抢得快些!”
云翠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勾着唇笑着拍拍她的头:“这么多年,我这倒是头一回干上寻芳的活儿来,感觉有些不真实哩。”
“不真实?那怎样才算是真实呀。”韵文撅了噘嘴,嗔溺着转了转眼,“既是入了闲听阁的人儿了,那便是我的人儿。你们俩我是少一个都心肝儿疼的,可不许觉得自己不好,若是让身边跟着的侍女们觉得这日子一点过头都没了,我这个作主子女郎的可就罪过大了。”
她笑眯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捧好那食盘:“所以呀,今个儿午饭用些什么?”
云翠被她哄得直捂着嘴轻笑,同她行了退礼后便重新下楼去了。厨房里的庾家下人瞧见她手里那碗梅子汤原封不动地被退了回来,也没觉得是什么怪事儿,只当是她吃不惯,或是并没有害船的毛病,抬头让云翠将食盘搁在一旁的案板上,遂继续唾星横飞唠起方才未说完的话来。
“这卫家郎君呀,瞧着年纪也不大,丰神俊朗的一个小郎君,竟然吃梅子汤还要来讨蜜饯和冰块,果然是那等子讲究的人家,比姑娘女郎们还要金贵呢!哈哈哈哈哈!”
云翠搬了个烧柴火的板凳坐在一旁,一面从地上捡了两根细小一点儿的柴火塞到灶下,一面拿了个被厚烟长久熏得有些发黑灰的蒲扇,撑着脑袋听她们说着这些主人家们的轶事儿。
这种场面云翠在汝南那会儿都早就习惯了。下人们多嘴嚼舌头,说得都是些上头主人家的事儿,一个两个的都是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她们是亲眼所见一样,黑的给你说成白的,白的给你说成花的。总之甭管是哪个大姓氏族的家里面,平日里碎成细枝末节的事儿要么不被人知道,但凡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传出去了,那便是一点儿隐秘都没有了。
家里几百口下人们也是人,一人一张口一人一条舌头,平时除了在家里面干着管着自己手上的活计,也就只能说些话来解闷的了。不过在她们周府里这种事儿不算多,家里一共没几口人,说来说去也就是女郎的阿兄的那些反逆郎主的事儿,听久了觉着没意思了,自然也就闭口不说了,日子安稳得很。
灶台案板上扬起一小阵薄雾白的粉尘,周围围着的一众人熟练地捂住口鼻,下意识地呛咳了两声。揉面的婆子瞧着也有四十好几的年岁了,手中拿着面棍身上背着棉麻襻膊,啧着声快速抬眼白了眼前的几人一瞬,又将面团往案板上用力一扔。“都是长在灶台上的人,装什么咳用。上回在府里时,就那天俺去采买,俺搁着涝远瞅了眼,也没抹粉呐?俺以为就那些人才会这么挑剔,现在的一些人啊,不中!”
她说的那些人是哪些人,大伙儿自然都清楚。最开始挑起话来的老妈子往腰身上的裙兜上面抹了抹手,学着那擀面团的婆子的语气哼哼:“不过还别说,白面抹粉这事儿还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抹的了的,少把自己当碟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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