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1 / 2)
裴俦获封文试一甲的那日,皇城正下着滂沱大雨,宣旨的宫人是下午来的,把人送走之后,他一宿都没有入睡,在窗边坐了一整晚,纹丝未动。次日一早,他从栖身的客栈出发,举着一把旧到泛黄的油纸伞,身上还是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一步一步地往那红墙绿瓦的地方走去。
那油纸伞实在太旧,已经有了些小小的孔洞。大雨不止,等他走到宫门的时候,一身青衣已经半湿了。
看守宫门的侍卫是被打过招呼的,自然认得这位衣衫褴褛的新晋状元郎,慌忙脱了身上蓑衣就要给裴俦披上,裴俦收了伞,按住了那侍卫的手。
“我没什么要紧,只是第一次来这宫里,烦请您带带路。”
侍卫迟疑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为裴俦撑起了伞,那伞通体乌黑,一看就比状元郎那把强了无数倍。见他坚持,裴俦无奈笑笑,只好随他去了。
一面红墙,隔出了两个世界,与门外的闹市喧嚣不同,这红墙内的世界寂静无比,不知是不是裴俦的错觉,大雨落到地面上,竟然没有发出响声。他低头仔细看了看地面,才发现这宫内的地面与别处不同,藏了不少玄机。
只是此时他无暇推敲,连忙收了视线专心想着一会儿面圣时的措辞。
宫城的亭台楼阁都建得十分高大,人穿梭在其中,像极了一只只蚂蚁,忙碌地来来去去。
飞檐下悬了铜绿色的宫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那宫灯下站了个人,穿了身月白色长袄,腰配玉带,头戴玛瑙簪,眉眼俊秀凌厉,双手负在身后,正看着广场上那奇怪的两人。
要不是他认识那举伞的侍卫,还以为这是谁家主子一时兴起跟奴才闹着玩呢。
“世子!”这一声大叫打断了他的视线,“原来你在这儿呢!走走走,石霄寻了只红头将军,今儿头次上战场呢!”
那“世子”眼前一亮,搓了搓手,拍了拍那绿帽小矮子的头,俨然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刚才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好小子,现在才告诉我,走!”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下阶梯,伴随着阵阵的大笑声,在侍卫们的目送中走出了宫城。
大渊建国至今五十五载,历经三位皇帝,如今在位的皇帝是刘宝融,国号景丰。
裴俦参加殿试的时候就见过这位高高在上的景丰帝,当时殿内密密麻麻坐了一片,都低着头不敢直视那高台之上的人。
殿试是皇帝出题,但景丰帝从头至尾都不曾说过一句话,试卷都是一旁的宫人代为传递,裴俦只在交卷抬首间匆匆看了一眼,依稀看出那是个须发花白的中年人。
景丰帝二十八岁才登上帝位,在位至今已有十九年,就算有景丰宫廷秘制的养颜术,也禁不住繁忙政务的折磨,这些年终于还是熬白了头。
“今科一甲进士裴俦,参见陛下。”
“平身吧,你站得那么远,倒显得咱们君臣生分,过来些。”景丰帝早年征战沙场,脸上落下了伤,几乎做不了什么自然的表情。他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对着裴俦招手。
裴俦提起衣摆,又往前移了移,双手交叠,俯身,额头贴在手背上,保持这个姿势,一言不发。
倏然有人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裴俦诧异之余,瞥到袖边明黄一角,赶紧俯身行礼,诚惶诚恐。
景丰帝哈哈大笑,道:“你怕朕?”
“陛下天威,何人不惧。”
“爱卿殿试时利压群雄,声如洪钟的时候可不是这番模样。”
裴俦更深地埋下首,道:“小子造次,望陛下宽宥。”
“你在殿上叱咤风云的模样,像极了朕当年。”景丰帝抚着花白胡子,眼睛望向远处,不知是不是在想些什么。
裴俦弯着腰,不接话,不去打扰这位君王的思绪。
河清太子的才名,当年谁人不知。
裴俦还在家乡时,也从乡邻们那里听到过,大渊的河清太子,是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冒天下之大不韪,为民谋福祉。
只是沧海桑田,少年不再。
“先去吏部待些日子吧,磨一磨性子。”
“是。”
裴俦再拜而退,余光看到那个须发花白的君王,一步一步走回了高位之上,屏退宫人,一个人在偌大的宫殿里,翻开了奏折。
“裴大人?裴大人!”
裴俦被人拍了拍手臂,才从刚刚的思绪中醒过来,看着案上那一片狼藉,放下手里的笔,捏了捏眉心。
“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经是子夜了。”
翻开新的一页,裴俦又拿起笔蘸了墨,忽然看到左手腕上的银镯,那银镯已经有了些年头,但看起来被保护得很好,竟还泛着些光泽。
裴俦这下站了起来,缓缓转着那银镯子,踱步到了窗边。侍从不敢上前,弯着腰在原地待命。
裴俦的声音非常轻,轻到他几乎以为那是幻觉。
“今日可是二月十六?”
“回大人,正是,昨日花朝节刚过呢。”
侍从很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他试着抬起头去瞧,只见这位新晋的吏部员外郎望着窗外,背影清瘦而单薄,身上踱了一层淡淡银光。
侍从忽然就想起,员外郎上任一月有余,除了朝中同僚们前来恭贺寒暄之外,竟从未见过这位大人任何好友亲朋来过府中,他更是大部分时候都待在书房。
裴俦待属下极好,从不曾亏待,员外郎温和之名也渐渐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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