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场戏 重逢(2 / 2)
许是太多年没有梦到小时候了,他初初站在那空无一人的深夜长街时,还有些发愣。
‘做梦了吗?’他这样心想。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漆黑的夜飘着洁白的鹅毛大雪,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却也感受到了刺骨的无边寒冷。
“嘎——”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响彻了整条寂静的街道,他恍若未闻,仍是呆呆地抬头望着雪。
“轰!!!!!”熟悉的车辆撞到栏杆的声音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他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转而去看那辆几乎面目全非、翻倒在地上冒着烟的红色轿车。
随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结束以后,整条街似乎又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些玻璃碎片、零件掉到地上的声音,也有一些不知哪里发生的小爆炸的声音。
顾溪舟走了过去,眼神漠然。
车里的呻·吟停止后又安静了一会儿,率先醒来的却是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男孩,他几乎没怎么受伤,除了脸上、手上被玻璃划出来的几道细小的伤口以外,最重的伤或许也就是汩汩冒着血的额角。
“妈……妈……”
男孩的声音很小,小到如同幼猫在喵喵喵地叫。他努力睁着一双被血糊住的眼睛,虚弱地伸着小手去够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千里之远的母亲。
“爸……妈……”
顾溪舟走到男孩的跟前,看着他那些没有用却坚持的小动作,不知是何意味地笑了笑,蹲下。
“有什么用呢?”他像在问男孩,也像不知在问什么别的人,“你这么做有什么用呢?叫得醒谁?又救得了谁?”
谁也救不了。
那时候的他太小了,连忍着额头的痛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哭都没有力气哭出来。
他只是无用地伸着颤抖的小手,去够那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已经逐渐冰冷的尸体。
现实并不会像韩剧里那般,他的父母在遭遇这场车祸以后便大量失血迅速死在了寒冷的冬夜里,连留给他几句遗言的机会都没有。
顾溪舟已经不会像少年时那般,看到这副景象便会痛苦地试图去搬那辆濒临爆炸的车,直到无力回天地坐在地上崩溃、大哭。如今的他,甚至已经可以饶有兴致地去观察当年的他有多么的弱小、可怜……或者说无能为力。
——“人们会感到怒憎悲怨,只是因为无能为力罢了。”
他就那么冷眼旁观地看着,等到男孩逐渐冷到快要重新昏迷,小手也支撑不住落下时——
“啪嗒。”
轻微的脚步声在顾溪舟的背后响起。
‘来了。’
他心想。
他站起身,转过了头。
一名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穿着略显单薄的衣裳出现在了这本不该属于她出现的片场里。
顾溪舟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明白,小时候的季昭为什么会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出现在深夜飘着雪的临江大桥街?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一点,却又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小女孩怔了怔,便迅速“啪嗒啪嗒”地跑到还冒着烟的车辆旁边,毫不犹豫地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去看车里面的人。
在迅速检查完那两个成人以后,她又拍了拍男孩冰冷苍白的脸蛋:“哥哥,哥哥醒醒!”
男孩虚弱地睁开被血糊住睫毛的眼睛。
顾溪舟远远地站在车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其实那一幕的所有细节他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恍若历历在目。明明经过了长达十九年的时光,却又一分一毫都无法忘记。
小女孩的脸雪白雪白,比外面的雪还要白上几分,杏眸黑瞳、唇红齿白,像极了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看向他的眼睛里也仿佛带了光。
那个时候,他满脸是血地躺在漆黑昏暗的残车里,她趴在有灯光照耀的车窗外,片片雪花像慢镜头一样在她身后落下,冰天雪地中只有她是唯一的一抹颜色,一切都那么美,又那么不真实。
他在后来漫长的这些年里,借着文字一点一点剖析自己的内心,将自己的心扒得鲜血淋漓才慢慢明白过来,原来有些事真的就是第一眼。
“哥哥,你别睡,我救你出去。”
她神色认真,向他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看起来格外正经,只是这副神情放在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身上,又格外的令大人们忍俊不禁。
可那时的他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相信了她的话,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了她。
这一抓,仿佛已经昭示了此后所有的一切。
等小女孩把男孩从摇摇欲坠的车里扒出来以后,男孩似乎已经又疼晕了过去。她看了看车里那两具冰冷的尸体,抿了抿唇,轻轻道了一声“对不起”。
顾溪舟看着小女孩脸上的悲伤和歉意,感觉僵冷的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暖意。
“你不该道歉的。”他扯了抹笑,替还在昏厥中的男孩回了本应早说出口的一句话。
后来,小女孩用她那稚嫩而幼小的身体,一步一步,半背着他走过了这条空寂到令人害怕的长街。
雪下得很大,他们都很冷,但男孩却在微微的暖意中醒过来了一会儿。
小女孩单薄的外套披在了他身上,瘦小的背脊带给了他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温暖。
“谢谢……救了我……”
他闭着眼睛,挣扎着说完这句话以后,声音便又逐渐变小。
但她听到了,感受着肩膀上一处逐渐洇开、温热的湿润,喘着气顿了一下。
“不客气,你也……救了我。”
顾溪舟站住脚,目送着那两个小小的背影逐渐远去,提不起一丝追上去的动力。
他能在梦里改变结局,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那些少时怨她、恨她不救自己父母而吐出来的刀枪剑戟,就能全都收回来吗?
更何况……他们还是自杀。倘若不是栏杆足够坚固,他们早就带着那辆车和他一同坠入临安冬天的临江里。
——“哥哥!”
——“小舟哥哥……”
——“顾溪舟。”
他站在雪地里想了想,又笑了,笑自己。
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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