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1 / 2)
那是十月二十七,京城入了深秋。
密集的乌云团拢在半空,寒风卷着金黄的银杏叶子袭过街尾,朝远处滚去了。
京城琳琅阁,有着最时兴的绸料,和技艺最精湛的绣娘。向来是贵妇贵女们常来的地方。
琳琅阁掌柜将卫三夫人和卫四姑娘送至门口时,且说道:“这样的天气只管差人来吩咐一声,小人自会让人把嫁衣送到府上,夫人还亲自过来一趟,倒是麻烦了。”
却见卫三夫人笑了笑。
“也不算麻烦,今日凑巧有事出来,便来看看衣裳好了没?”
十年前,自从废太子逼宫落败后,卫皇后又自焚于冷宫,外戚卫家就因协助谋逆,接连被政敌打压,最后爵位官职被夺,阖府流放到了南方苦地。
星移物换,掌柜从未想过卫家还有重回京城的一天,曾经的卫四姑娘也要嫁给成安伯。
听说成安伯年轻时,与那位英年早逝的卫三爷有过命交情,得知卫家出事后,还曾于金銮殿上求情,希冀先帝施恩卫氏族人。
掌柜想起这些时,心中叹气。
念起卫家保家卫国好些年,今日客人少,他索性亲自送两位女眷。
不巧的是,人正欲登车,长街尽头传来舆轮碾过的沉声。那是一辆檀木马车,三匹如雪般白的马并驱徐近,伴随着嘶鸣声,停在了琳琅阁前。
厚毡帘被掀开。
热气涌出,一截垂落香妃色锦缎的手臂扶住丫鬟的手,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张精细养护的面容,柳眼梅腮,即使年至而立,也不见岁月摧折过的痕迹。
正是当朝权倾朝野的谢首辅的夫人,姜嫣。
曦珠侧身看向她。
自从回京,她预想过许多两人相见的场景,到那时自己该如何看她,又该报以何种心态。可猝不及防地,在这样一个阴沉的天气,两人相遇了。
曦珠不可避免地想起过往,那段年少时几人的恩怨纠葛。
纵使自己捧出再多的真心,也比不上姜嫣。
可如今姜嫣在前,曦珠恍然发觉,岁月流逝波折,春华时有关风花雪月的愁怨算不得什么。终归入往昔,成了扰人的尘土。
“这位夫人,我们以前见过?”
曦珠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正疑惑的姜嫣。
姜嫣方从城郊庄子回来,知晓琳琅阁从江南来了好料子,特意过来看看。却不明白刚下车,这女子为何这样看她。
难道是旧相识?
辨着她的面容,姜嫣觉得熟悉,却不记得了。
曦珠朝她颔首,眉眼沉静。
“谢夫人,别来无恙。”
掌柜在侧低声:“这是卫家三夫人。”
姜嫣一愣。
卫家?
整个京城能寻到姓卫的寥寥无几,而能来琳琅阁的,大抵只有那被抄家流放的镇国公府卫家。
她听夫君说过近些年峡州地带海寇猖獗。
她的夫君虽身为首辅,大权在握,可这些年皇帝起了权衡的心思,不肯用他提携的官员,反而在几个朝臣的推动下,采用了成安伯的意见,要任用卫朝做将领,荡平海寇。
卫朝,卫家嫡长孙。当年处于流放之行。
卫朝屡立战功,年初时上折恳求赦免卫家众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
皇帝应允了。
姜嫣听说除去卫朝镇守峡州,卫家剩余之人已在一月前回到京城,只是从未见过,也不愿见到。
因镇国公府卫家当年之灾祸,有姜家和她夫君的推波助澜。
既是政敌,便是仇人见面。
三夫人?
想及此处时,姜嫣心中沉坠。她记起卫家三子曾经不过一纨绔子弟,后来竟为了守卫北疆,被狄羌人围攻,战死风雪之中。
他至死都未成亲。
这究竟怎么回事?
姜嫣困惑端详间,忽然想起来她。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犹记得她第一回见到柳曦珠,目光便不禁被她吸引,那是一种粲然明媚,如同曦光中耀眼明珠的容貌。
可现下,虽可窥当年的姿容,却是衰败之相。
姜嫣眼睛微微睁大。
这时,又听柳曦珠身侧的女子轻道:“三嫂,我们回去吧。”
她转目看去,对上一双含恨的眼,明白能这样称呼的,只有那位曾在京城最骄纵肆意的卫四姑娘。
一直目送两人登车离去,丫鬟提醒雨丝渐落,姜嫣也没能收回讶然的神情。
到了夜间,雨也没能停下。庭前那棵百年梨花树快落完了叶,粗壮虬枝在夜幕笼罩下张牙舞爪,一直延伸到天穹。
曦珠出神地看那夜雨中的树。
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盏素纱拢住的幽火,照亮她周身方寸的地方,和她身上披着的菘蓝秋裳,其余一切都隐在黑暗中。
过了好一会,她垂下眼。
打开箱柜,摸出沁凉的铜镜。
她已经许久未照镜子。
少时容颜明艳,哪怕不施脂粉,旁人见了,也是赞誉。有时她看到镜里的自己,也很欣喜。
可流放的那些年,有一日,她忽然于水面看到自己的脸,怔了好半晌。
自那之后,她不敢再直视自己。
白日,姜嫣那张面容始终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铜镜中缓缓流入澄黄羸弱的光,曦珠看向里面。
苍瘦的手指抚上面颊的细纹,陡然地,眼睫一颤,泪滚落出来。
冷风从窗外溜进来,她忍不住连声咳嗽,梗塞在心中的酸痛似乎找到了宣泄处,随着年少时那点模糊不堪的记忆,从喉间争先恐后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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