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2 / 2)
自入洛以来,他从未主动找过他,不该无缘无故地托季灵送还旧物。如今,又是因何?
她总觉得是有事发生……
此时天子与百官犹在塔内往上攀延,二三层露台上的表演却已至精彩处,身着奇装异服的伶人在宽阔的露台上表演着各种各式的奇门异术。
最妙的则是吐火之术,只见几名伶人将小管子似的纸折往嘴里一含,张嘴便呼出大篷大篷的橘黄火焰,有若火龙喷射,引来雷鸣般的拊掌声。
“家家你快看呀!”斛律岚一时忘了方才的不快,欢喜地扯着母亲袖子,“火,吐火啦!”
慕容氏兴致乏乏,不过略瞟了眼,又懒懒地打击她:“这有什么好惊奇的,都是从前玩剩的东西,那时候的伶人还可当场肢解驴马、在地上一指,就能变出口井来,好好的大活人眨眼就不见了。或者洒下一把瓜籽,立刻就能长出瓜来,如今吐个火又算什么,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斛律岚听得一愣一愣的,“扔下瓜籽顷刻就能长出瓜来?真有这么神奇吗?”
慕容氏母女谈论着幻术,谢窈却是担忧地同春芜互视了眼。浮图乃是木头所建,怎能在上面表演吐火呢,群臣和天子还在塔中,若是烧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旁边座席上的洛阳令封述亦注意到了这一点,吩咐侍从道:“你去同上面表演的艺人说一声,浮图以木营建,遇火则燃,在上面表演吐火太危险。”
然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方才背对塔壁面向空中吐火的伎人们,踩着悠扬的丝竹纷纷扭头转身往屋壁上吐了一圈,经桐油刷过的窗门顷刻簇起团团的火来,底下犹当是他们喷出的火,纷纷拊掌叫好,于是伶人们又转身吐了第二圈。
这回火焰大盛,烈烈燃烧的火苗如遇干茅,迅速在门窗上蔓延,游走如龙蛇。封述眼眶猝然一紧,站起身来:“快去救火!叫陛下下来!”
底下亦掀开轩然大波,满座哗然:“火!火!”
“走水了!快去救火!”
“陛下他们还在上头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塔楼的唯一出口却从里面上了锁,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禁军的统领、司徒慕容烈此时尚在塔里,底下的羽林军无人指挥,乱作一团,不知所措。
塔楼上吐火的伶人犹在继续助燃火势,旁余伶人则尖叫着弃了行头逃入塔中,欲经阶梯下楼出塔,也有些生急智的,自七八丈、十余丈的塔楼上纵身一跃,生死由命。
不断有伶人自空中坠下,砸伤前往救火的、群龙无首的羽林军士,于是场面愈发混乱。火势却愈燃愈烈,经桐油漆染过的屋壁格外易燃,只需火焰在浮图上一滚,顷刻喷烟走雾,明火大盛。封述不得已带队冲上高台,亲临指挥。
底下的观景席间亦是混乱不堪,慕容氏急得手足无措:“青骓还在里面呢,这可怎么办啊!”
这座木塔实在太过宏伟,底下着了火,上头的人还未必知晓。虽说大火一时半会儿难以烧至楼上,可着火的恰是连接楼梯的北面屋壁,若不能将火焰扑灭,上头的人就只有等死了!
谢窈手握着那枚旧绣囊摇摇欲坠立着,担忧地望向塔顶。心头一片怔忪慌乱。是……他放的火么?
可他不是已经背叛了国家、为北朝效力了吗?为何会如此?
“请母亲和阿嫂先离开!”斛律羡是男子,母亲幼妹长嫂皆在身边,片刻的惊慌后很快镇定下来,自觉承担起为人子为人兄的责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等会儿大火烧起来了大家都朝寺外跑,就不好办了!”
今日永宁寺里人数众多,往常寺庙里乐舞表演观者如堵都常践踏至死,如今寺塔走了水,很难说能救得下来火势不会蔓延,等围观的人群都反应过来要逃走的时候再走,可就麻烦了。
斛律羡派人将她们护送出寺,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扈从与禁军赶去救火。谢窈一步三回头地同婆母与季灵被人群裹挟着出寺,仓惶回头间,巍峨高塔沐火而立,是永宁寺留与她最后的完整记忆。
……
高塔起火的时候,塔中众人的确尚未闻见动静,正由天子与新任昭玄统领着攀至高塔的第九层。
斛律骁怀有疑虑,不肯登塔,渐渐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头。队首抵达第九层浮图时,他人犹在第七层,闻见底下隐隐传来的喧哗,心头不祥之感愈演愈烈。
“哎,魏王叔呢?”天子的笑谈声从头顶传来,“怎么走着走着人就不见了影?”
他正扭头去瞧底下的动静,闻言扬声应答了声:“回陛下,臣近来腿脚不便,落在后头了,望陛下见谅。”
宝塔中竖夯土柱,近乎中空,因而这一声上面也隐隐闻得见。只是下一瞬底下楼层便传来了伶人“走水了”的尖叫,火焰如龙逐凤腾,重重阶梯间隐隐透出火光。上头的天子犹然未觉,只笑:“楼道狭窄,不便停留,那我们去上头等你。”
斛律骁未应,迅速转身下塔。上头,不知是哪名大臣看见了下头的火光,忙喊了出来,天子震惊垂首,果从阶梯缝隙间,瞧见二三层的阶梯口冲出许多伎人来,哭天抢地地往塔下跑。天子震愕半分:“这是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
陆衡之此时站在队伍最前面的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将登塔的楼梯挤得满满当当的天子与群臣,眼底蕴着温和的笑:“火是我放的,出塔的殿门上了锁,一时半会儿撞不开。等到陛下从塔上下去,只怕火早也燃起来了。”
“所以,诸卿不如不要不费力气,就好好地在此欣赏火焰吧。”
他笑容温静,然落在天子与群臣的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天子惊惧万分:“陆舍人,你为何如此啊!朕,朕可是待你不薄!”
“没有为什么。”陆衡之微微而笑,“陛下若要问,等到了底下,就去问淮南百姓和将士的亡魂吧。”
伸手用力将小皇帝一推,天子及群臣熟透了的瓜果般落下,一个接一个向后仰倒自楼梯上层层滚落。陆衡之一袭白衣立在第九层的阶梯口上,露台外有风灌进来,扬起他素白衣袍,清俊若仙。
金铎声声,铿锵和鸣,如在幻境。
这一刻,他已等了太久太久了。
从逃入北朝境内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即便是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他也一定要拉上北齐的这群官员陪葬。
他会以死证明他没有通敌叛国,以死来证明吴江陆氏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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