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十)(1 / 2)
这话一出口,封不闻就知道不好了。理智姗姗来迟,回灌进他的脑海,他僵硬地抬起头,果然对上了众人茫然又惊讶的视线。
月楼问:“为何?”
封不闻说完就后悔了。他本想开口找补,敷衍过去,然而话到嘴边,他突然意识到,月楼并没有直接否定他的话。
她没有斥责他生硬的命令,没有无视他不合时宜的阻拦,她只是平静望过来,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只有不解,她问:为何?
一个很平静的、很平等的、很温和的姿态。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突然感觉有点荒谬。如果他真的是个不知事的少年,或许会为她的姿态倾倒也说不定。
“我……”他一时语塞,一向巧言善辩的嘴张了又闭,也不知道是复杂的情绪冲昏了他的头脑,还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师尊……”
月楼却误会了什么,她挥退了身后那群想插话的弟子,缓步走到他面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垂下头,用柔软的唇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
“别担心。”她低声说,语气又轻又软,又伸出手,轻轻撩起他耳边发,她的手那么软,碰到封不闻的耳廓,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擦过去,“让弟子带着你去堤坝上转一圈,看看风景,等等师尊?嗯?”
说是看风景,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她是真的把他当不知事的孩子来哄。
饶是封不闻这个活了百年的大妖,都被她哄得晕头转向,完全忘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
封不闻抓住她的袖子,简直如坠梦中,有种踩不到实地的感觉,差点就要说实话:“师尊,弟子觉得……”
话未说完,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眼皮上一热,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月楼做了什么——她亲亲了他右眼皮上的那颗小痣。
“……”话语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嘴,但大脑是一片空白的,预备好的那些话变成了晦涩的泥沙,卡住了他的喉咙。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又像是从云端重重地摔进泥里,他甚至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睁开眼,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做了自己两次师尊的女人。
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甚至感觉说话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什么东西操控了他,才让他堪称平静地说出话来:“弟子觉得,水下可能会有点危险,师尊您要小心。”
月楼笑了笑。她拍了拍他的脑袋,动作中有种不掩饰的亲密:“乖乖等师尊回来,啊。”
说罢,不等封不闻回应什么,她就挥了挥手,安排弟子带他下去,自己则跟着管事匆匆走向下水口。
被月楼安排留下来照顾他的人,正是连颜。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寡言,礼数却很周全:“弟子是月楼仙尊门下的外门弟子,若是按照身份,应当唤您一声师兄。”
封不闻沉默,她也不在意,引着他一路往堤坝下走:“最近几天堤坝太乱了,这附近有弟子们平日歇息的屋子,师兄可要休息一下?”
封不闻正心烦意乱,哪有什么心思休息?连颜带着他在堤坝上转了两圈,他脸色不好,有点心不在焉,但还是好几次控制不住自己往下水口的方向看去,只是还没等看到什么,就像眉毛被火燎了一样飞快移开视线。
他在心里暗骂了几句废物——骂自己是个不成器的废物。犹犹豫豫拉拉扯扯,像什么话?明明来时他还想着要怎么杀了她的。
封不闻眼神闪了闪。他原本的计划是在月楼身边潜伏一段时间,获得她的信任后再出其不意地动手,但现在应该也是个好时机。
九江兵荒马乱的,御仙台和诛仙台的人都不在,雁寻仙主也不在,水下情况莫测,谁也不知道底下有什么,她独身下水,若是同之前的弟子们一样失踪了,也并不奇怪不是吗?
那不是正合了他的意?
想明白这点,封不闻终于能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下水口。
月楼和管事站在堤坝边上,她正凝神听管事说着什么,过了片刻,便点点头,将外衫脱下来随意搭在岸边,又用雾气凝成的毛笔将长发高高地挽起来,露出纤细的肩膀和洁白的脖颈。
在几个时辰前,那里还有浅淡的手印,还是萧川柏为她处理的。封不闻能想象到掐住她的脖子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的事情,那会像是掐住一只雀鸟柔软的脖颈。
她注意到封不闻在看自己,便露出笑容,朝着他挥了挥手,做了个口型,那意思是“放心”。
封不闻无声冷笑。他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死不了。
她最后对他挥了挥手,在下水口,遮天蔽日的雾气散了些,几缕阳光透进来,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封不闻的眼睛,定睛一看,是她手腕上套着的一个白玉镯。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便只见到她如游鱼般跃入水中的身影。
河堤仍然热热闹闹,人们为他们短暂停步,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河堤要填,水流要疏,还要通知下游的百姓,脚步一刻也停不下来。封不闻静静站在堤坝上,好像是这喧闹世间的一个过客,他融不进去,脑子里都是她腕间那抹转瞬即逝的光。
太不讲道理了。月楼仙尊能叫这么多人为她倾倒为她前仆后继,她当然是个大美人,但封不闻很少记起她的容色。她镌刻在他脑海中的更多是雪泥鸿爪般的痕迹,笑起来时眼角一闪而过的光、亲吻额头时柔软的唇和挥手时腕间的白玉镯,就是那么吉光片羽的一点细节,却能叫他记上百年。
太不讲道理了。当封不闻离开月楼的时候,他对她只有恨。恨她抛弃自己,恨她的冷漠和不留情面,可当他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候,轻易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无论他给自己做了多少预设,赌咒发誓要杀了她,她腕间的光轻轻一掠,他的思绪就被带着飞向云端了。
太不讲道理了,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她甚至什么也不知道,傻傻的,就完全掌控了他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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