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返京(1 / 2)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
祝缨将冷云的信又读了一遍,冷云的字一向是漫不经心的,信的口吻也带着股随意。祝缨打开装信的匣子,将之前小吴和曹昌从京城带回来的诸多回信拿出来又看了一回。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召来信使询问。
冷云在大理寺里不怎么管事儿,也就从来不用公文给祝缨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缨在大理寺多年,与冷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与这信使也算点头之交。
祝缨先让信使:“坐下说话。”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个屁股。
她直接问信使:“少卿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说,请小祝大人写个回信捎回来。要是觉得写信不方便,让小人捎句话回去就行。”
祝缨道:“好吧,你再歇息两天,我修书一封你给带回去。上覆少卿,有劳少卿挂念。”
信使笑道:“郎君说了,他同您是什么交情?大家谁跟谁呀?”
祝缨道:“他净好占口头便宜了。京里近来有什么新鲜事不?”
信使歪头想了一下,道:“还是那个样子,郎君说,反正不会碍着咱们的事儿。啊!就是郑詹事,总有点小麻烦,不太好。不过也不太麻烦,大家都说,郑大人顺风顺水一辈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儿。又是东宫的人,有的是远大前程。”
祝缨道:“没问这个,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信使道:“啊!花街来了个唱得好听的,教坊里又有一个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说了许多京城的繁华趣闻,听起来没有什么太过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别人信里都没说的事儿皇帝给几个年幼的皇子营建府邸了。
这事儿邸报上没写,信使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块儿建的,鲁王依旧住在宫里。”
祝缨道:“陛下还真是疼爱鲁王啊。”
“可说呢,天下父亲疼小儿。”
两人闲扯半天,祝缨从他口中得到了许多别人不会写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饭。晚间,祝缨铺开了信纸给冷云回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开门见山地告诉冷云:我不回去。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没本事的人没法在长安站得住脚。
长安米贵。
第二天,祝缨又与信使闲了半天,再问出一点别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怀孕了之类。不过还没生,祝缨想起来骆晟,也不知道这位驸马在京城又过得如何。她随口一问,信使道:“驸马每伴公主左右。”
祝缨点点头,将写好的信交给信使:“上覆少卿,多谢惦记。我的话都在里面了,再带一句话给少卿,请少卿千万照顾好自己。”
信使道:“我们郎君最不会亏待自己的一个人,小祝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道:“你只管把这一句话带到!”
“是。”
祝缨对小吴做了个手势,小吴上前对信使道:“请随我来。”将准备好的盘费装一只锦袋里交给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让,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后,祝缨再次召来祁泰。祁泰到了福禄县之后,日子过得舒心极了,祝缨从不让他写说明,只要账目对了,别的什么事儿都不用他管。
祝缨有召,祁泰毫无防备地过来,祝缨也知道祁泰的个性,只要账目做对了,有时候祁泰忘了跟她行个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用祁泰干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无论祁泰是个什么样子,祝缨看他都是那副温和的表情,说:“祁先生,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只管吩咐。”
“你把这两年的账重新拢一遍,尤其是与丁校尉那里的。”
“在下这就去办。”
“要快,最好五天之内,七天也行,不能超过半个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让他查账他没二话,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缨诚恳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时候啦,又要开始耕牛的租借事宜,这些都不能耽搁。”
祁泰试图向祝缨多要点时间,祝缨道:“先生,去拢账吧。”
她说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没想起来要怎么跟她讲道理,直到摆好了算盘才想起来这事儿的工程太大,干完了得累脱一层皮。祁泰哭丧着脸,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没那么多的好事儿。
一脸哭相地开始盘账。
祝缨笑笑,叫来小吴:“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吴忙去找曹昌准备马,一起跟着祝缨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里指挥着收拾屋子,大模样已然有了,还差洒扫。又要准备有客人来暖宅,丁娘子还筹划着要有个空屋子,暖宅的时候客人一般会送些礼物,得准备好了收礼。
见到祝缨,丁娘子十分高兴:“祝大人来啦!我们家那个口子不在,说是营里有事儿。”她说到最后,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对,县令是个大官儿,死鬼竟然不在家里等着县令来,难道又背着我养小的了?
祝缨道:“那我便去营里寻他。”
营地离县城不算太远,穿过一片田地就到了。兵营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须得有事没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没有人在田里准备着。
到了营外,远远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吊着个人,吊得很有手艺。先把人捆着,再从后背伸出根绳儿给他吊起来,并非像绞刑架一般吊死人。
这人穿一身灰衣,没着号服铠甲之数,灰色的衣服上透着一道一道的红色痕迹。
是血。
守营门的士卒见祝缨来了,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对内吆喝了一声,有人飞奔去禀报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没有穿得很整齐,领子也拽开了,大步走过来:“祝大人!”他恨恨地指着那个被吊起来的人说:“闯祸的狗东西我已罚了!”祝缨瞥见四下的士卒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很多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祝缨道:“南方本来就容易上火,你这儿当心嘴上长疮。”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还顾得上这个?”丁校尉道,“为这狗东西一张嘴!弄得我还要被御史来问!再过两天,将军那里怕也要来人问我了!”
他亲自把祝缨请到自己的营房里,这里比流人营要好不少,墙壁也厚一点,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阴凉一点。
丁校尉再三向祝缨致歉:“大人不因为我们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顾,又给钱。现在我的人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实在是没脸见大人了!”
祝缨道:“这些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校尉,你的账,妥吗?”
“这……”
祝缨道:“外面的人有错,罪不致死,别闹出人命来。”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后还乱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缨淡淡评论一句,又说,“将士们辛苦,又是垦荒薄田,该让人吃饱穿暖才能当差不是?这是正事,谁来问,我都要说拨给你的是应该的。如果为了这一条问责,这事儿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义!我再不会忘记你的!我也不能不讲理,有事儿咱们一起担着。”
祝缨道:“不是大事儿,先别自己吃药。整肃一下军纪,该干嘛干嘛。二月的钱我还照发。”
丁校尉连连点头,祝缨又说:“别耽误了春耕。一旦误了收成,就算有我补贴、上头给你拨米饷,你还是要手头紧的。”
“那是那是。”
祝缨道:“不管有谁来问,咱们相处都不能算错。”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给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该得的。”
“好。”
祝缨道:“咱们再对一下文书。”
“好。”
祝缨给丁校尉补贴时,就写的是因为是荒地,所以补贴到开荒出来为止。说词上也没什么毛病,祝缨又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文书,再让丁校尉把营里的账也拿来对一下。丁校尉怎么花钱她不管,她拨过来的钱款得跟她在县里的账能对得上。
两下往来的文书、账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过去了,两人连午饭都没有吃。丁校尉道:“留下来吃个便饭。伙食粗些,酒肉管够!”
祝缨道:“县里还有些事,我得去处置一下。对了,丰堡哗变因为苛待士卒,校尉你这儿?”
丁校尉道:“没事儿,贱皮子就得试着疼才能改!”
他亲自把祝缨送出营门,祝缨站在营门口又说:“嫂夫人还惦记你呢,把营里的事儿安顿好就回家吧。接下来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总在家里住了。”
“这婆娘!”
祝缨又指了指被吊起来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丰堡的人闹事的。”
“放心,我有数。”
祝缨道:“告辞。”
祝缨一番行动,自觉应当无碍,回程的时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单八等人正准备收工回流人营,见到祝缨,单八忙迎了上来:“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别铲!”
他看到周围已零星有人开始犁地了。春耕的时间还没到,不过有些人会提前松松土,此时耕牛还不太紧张,先松个土,等到播种的时候即便没有牛使,播种起来也更容易些。
祝缨道:“我又没说要铲了它,你怕什么?你估摸着一亩能产多少麦子?”
“这地好,您看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脱壳之后只吃粗麦饭,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单八急切地说着。
祝缨道:“好。伺弄好了它们,我有赏。”
“是!”
祝缨将账拢完,又看宿麦将有收获,气定神闲地回到县城开始准备春耕事宜了。她还打算照着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来,因为与阿苏家交易,从他们手上买回了一些牛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苏家再租借了,就由县里出租些耕牛给普通乡人。
祝缨今年办得熟了,春耕前几天就提前将乡绅们聚了来,向他们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顾翁等人去年是主动提出来配合的,收租金时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乡对账。县衙信誉不错,他们都说:“听大人的。”
祁泰连合了七天的账,才喘了一口气又被祝缨叫了来,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长了。说话愈发有气无力:“在下这就去取去年的旧表来。”
他去年做了个表格,今年打算拿这个当模板,照着去年的样子往里填。各乡村有多少户,租多少、租多久,算几个租金。再有各乡绅家有多少牛马,各用多少天。
两下合上就是全无问题了。
如果祝缨敢让他重新做,他就要咬县令了!
祝缨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腾,去年办得下来就证明表格好用,她说:“可以。”
各乡绅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账,有添了牛马的,也有生病宰杀的,约了三日后再回来报账,一同协调。
士绅们来县衙协调耕牛的前一天,甘泽带着两个人先来了!
曹昌见到表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甘泽一脸灰土色:“三郎呢?”
“在里面。”
“快!”
祝缨听说甘泽来了也小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有什么事?快请。”
她没有在县衙里见甘泽,而是让他们到后衙家里去。进了后衙就让杜大姐准备吃的,又让曹昌准备住处,甘泽与曹昌一处住,侯五还没回来,另两个跟着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这两个也都是郑侯府上的人,与祝缨也是面熟的。
甘泽先跟祝缨进书房里回话,道:“三郎,我长话短说。侯五到京城了,他有点年纪了,七郎说,筋骨虽然强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赶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来。苏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么说?”
郑熹只让甘泽带来一句话:“苏匡是咱们什么人?”
甘泽又拿出郑熹的信来,郑熹信里说:京城的事儿他还应付得来,就算应付不来,祝缨这里也不要半途而废,让她好好在福禄县里干,别总担心京里。真有什么事儿,他会派人来通知祝缨的。此外也提到了东宫,说近来鲁王颇得圣宠,但是东宫还好,听到什么流言也别信。三千里地,什么消息传到福禄县都得传变了形。
等等。
最后提到了苏匡一句,让祝缨:依法。
祝缨心道:懂了,该卖的时候就卖了他。
祝缨向甘泽打听:“听说他娶了房好妻?”
甘泽撇撇嘴:“呸!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败家子!”
苏匡投郑熹,本就不是什么“君臣相得”,他给郑熹办事,郑熹也提拨了他。郑熹一走,苏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门路了。他不像左丞,经祝缨引路投了郑熹甘心留守。苏匡又年轻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帮他,他就要换个庙来烧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让他分左丞之责是因为左丞办事效率不如祝缨,裴清是为公务计。为私心计,裴清也宁愿用祝缨那位鲍同年而非苏匡。
苏匡一手又握着大理寺的部分公产,一面又有自己的上进心思。理所当然要从中揩油,先是从中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员的女儿。经岳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罗元的线,花钱更多。渐渐入不敷出,就动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心思。
高利贷的利高,折本的风险也大。裴清是被祝缨惯坏了,大理寺的上官们在祝缨的时代从来不用关心任何一点庶务上的麻烦,所以裴清一般不问账。窦朋手下没有过祝缨这样的“大管事”,到了之后他查账。
苏匡这亏空填不上,就开始变卖官产。窦朋是个精明的人,起初还怀疑是裴清搞鬼,为此还拜访了郑熹,大理寺的账本紧接着就被人烧了。接着就有了查账这一出。
不过现在窦朋和裴清似乎达成了一点点共识,但是苏匡的岳父家也没不管他,罗元似乎也不想马上放弃苏匡。
甘泽道:“这群阉人,看钱比别人更重。”
祝缨又问左丞,甘泽道:“他有数着呢,悄悄见过了七郎,如今正猫着。”
祝缨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杜大姐那儿饭好了,祝缨道:“吃饭吧,再歇两天再往回赶,侯五不禁这样赶路法,你就经得住了?”
甘泽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干了什么狗事!他妈的!一刻不看着一刻不行!
曹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来了,他得好好伺候着。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两套,绑腿准备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饭,再让表哥休息。与甘泽同来的两人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都劝甘泽:“咱们还有两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这孩子又不会跑。”
曹昌摸不着头脑:“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吴挤一晚。”
“你去他那儿干嘛?”
“我夜里得起来,别把你吵醒了。”
曹昌说完抱着枕头被子走了,留下甘泽生着气睡着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时,曹昌又到祝缨跟前伺候今天要开始统计耕牛了。
甘泽就先到后面见张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泽惊喜万分:“甘大郎怎么来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来!”
甘泽道:“我昨天就到了,说完话太了,就不敢来打扰。”
“生份了不是?什么敢不敢的?快!”张仙姑乐呵呵地。
甘泽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点蛮夷风气,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这边跟张仙姑叙旧,又说了京城里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缨与士绅们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绅们也都放心地离开。在县衙门口,他们遇到了一骑驿马飞驰而来!
士绅们心里嘀咕:这又是怎么了?!
有识得的,低声道:“看着像是州城里来的。”
虽然都是走驿路,不同地方来的人还是有点区别的。总是越远的地方看着越风尘仆仆,气势越足。看来人,得是州城的。
乡绅里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儿来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与王翁血缘稍远,小声说:“我去打听一下。”
去了回来就说:“京城公文。写的什么就别打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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