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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白字(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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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还是要跟他买,不多买,兜里摸出两文钱来。男子将钱接了,扔到妻子腰间的一个小包里,说:“二五一十,你数十个。”

女人说:“他就照着识字碑扒下来的几个字儿,又会算一点数了。多了也不用,咱们也用不到。”

祝缨指着木板,问道:“这个也是从识字碑上学的?”

两人肯定地说:“是!”

祝缨确定,“桔”字不可能是识字碑上的字,苏鸣鸾也说:“不对呀,这个字没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兴地与苏鸣鸾争辩道,“就是这样写的。”

苏鸣鸾也有点吃不准,问祝缨:“阿叔,真有这个字吗?我怎么学的不是这样的?”

赵苏也摇头:“不对,这是个白字。有秸秆,有桔梗,没有桔子,音也不对。没有这个用法的。”

苏鸣鸾道:“那我没学错,还以为我记错了呢。”

“现在有了。”祝缨说。

表兄妹都愕然。

祝缨对女人道:“板子卖不卖?这板子卖我,我还把你这一担橘子都买了。给你一贯钱。”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大人,我们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写错了。自家两筐橘子,也不值钱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钱。”

祝缨道:“那好吧,这一贯钱我给你记账上,明年从你家税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说,“那……不值一贯钱的。”

祝缨道:“我说值就值了。以后呀,我看这人字可以这样写的。”她将板子拿到手里,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苏鸣鸾,心道:这可真好啊!

买了橘子,祝缨就不再闲逛了,让这男人担了橘子送到县衙,再把苏鸣鸾和赵苏带到了签押房,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赵苏问道:“义父,这真的不是个白字吗?”

祝缨笑道:“什么是白字?嗯?”

“呃……”

“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个‘吉’,挺好的。”

苏鸣鸾拍手道:“阿叔又想着卖橘子了。”

祝缨道:“穷啊,没办法。”

苏鸣鸾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从操心来的。你们两个,各写一篇文章过来。”

两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从“白字”转到了“文章”了,苏鸣鸾问道:“什么题目?”

祝缨道:“总说奇霞的意思是美玉,这个来历有什么故事吗?族里没有史官,讲古的老人总是有的吧?你就写一写这个。大郎呢,拣你拿手的诗词文章作一篇出来,不拘题例。”

两人道:“是。”

祝缨给苏鸣鸾表兄妹派了作业,将顾翁等乡绅又召了来。

顾翁等人知道此时只有橘子这件事值得召这么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县令虽然在庶务上很有本事,不过她只有一个人,而他们却有不少人,在本县做事,还得用得他们。

顾翁等都等着祝缨说话。

祝缨只当不知道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了,而是拿出了新买的木板,问道:“谁认得这个字?”

本地士绅自打祝缨来了之后,官话的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以半准不准的官话说:“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与“桔”几乎分不清楚,福禄味儿的官话里这两个字的读音仍然很准。

祝缨道:“大吉,很好。”

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桔”字,道:“以后,都这么写!”

顾翁等人比赵苏经验丰富得多,一齐抚掌道:“妙!”

福禄县的橘子本来就是在噱头上卖高价,不在乎多这一点,吉祥的细节给它堆满,齐活!

祝缨又问了仓储,问了橘子的数目,却不提收购、销售之类的事情,顾翁等人心里没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张翁主动提了出来:“大人,那这橘子,接下来要如何办呢?”

祝缨道:“什么如何办?照先前说好的,先少些往同乡会馆那里发去。慢慢的卖,一定不要急!咱们有仓库,等到来年依旧能有橘子卖,现在新橘才上市,卖不上价。”

“是。”

顾翁不信祝缨想不到,他将心一横,问道:“大人,这橘子的价……”

祝缨道:“你们的橘子,估个数给我,成本是多少?”

顾翁道:“看哪种了。橘子分成数种,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报了个低价,地头收,大个的橘子就是祝缨之前买过的那种一斤七个,一文钱。又有一种极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购的价就出到三文钱。虽然木板上写的一文五个,他还是说:“又要存、又要运,总要有点利润的。”

祝缨道:“谷贱伤农,橘子贱了也伤果农。”

顾翁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准,”祝缨说,“你们只管收你们的,县里拨出款子,照市价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价之用。”

官府是会平抑物价的,什么米、布之类是必得平的,此外当地大宗的货物也会有相应的控制。这个价格变化会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持物价的稳定。

顾翁仿佛被人掐住了后颈,老老实实地说:“是。”

“还有一件事,你们手里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个平准的念头。除了本县,邻府邻县哪个不会种橘子?橘子上又没刻字!把心思放在这个上面,或是由同乡会馆卖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么别的说法。”

“是。”

祝缨将才写的那张纸给了他:“这个写法,也改过来的好。”

“是。”

祝缨不动声色,将顾翁等人打发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顾翁曾背后想将这一宗买卖暗中操控,使一个地方官给他们出苦力一样。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乡绅,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常寡妇却总觉得祝缨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点时间。

祝缨此时的念头并不在常寡妇身上,她想的是苏鸣鸾。

苏鸣鸾是她父亲属意的接班人,但是一个女孩子想要掌家实在太难了,她还有四个哥哥!祝缨为阿苏洞主出的那个称臣以求朝廷敕封来为苏鸣鸾背书的主意,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更是为了苏鸣鸾能够有个名头。

而朝廷虽然会因为“蛮夷”的出身,对瑛族的“礼法”要求不那么严格,祝缨还是打算给朝廷准备一个说法。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历次给朝廷上书的内容,原始的内容是都是赵苏所写,确实没有提到远古的传说来历。

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苏鸣鸾写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业,此时赵苏还在琢磨一篇优美的赋。

苏鸣鸾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跟祝缨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写得很流畅,仿佛是一首歌词一样。上面写了奇霞族现在是瑛族的祖先,从葫芦里出来的。

有大洪水,一只葫芦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芦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阳照射着忽然炸开了,从里面出现了一男一女,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个家族,阿苏家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兄弟之间出现了战争,有三支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四支。

祝缨皱着鼻子看到最后,说:“你就写的这个?”

苏鸣鸾问道:“哪里不好吗?”

祝缨道:“为什么是七个儿子?为什么不是七个孩子繁衍出来的七支?”

苏鸣鸾道:“传说的就是……是……”

她惊讶地看向祝缨的眼睛,祝缨道:“看我干嘛?!给我编去!编完了去寨子里慢慢改,把这词儿都改了,过个三、五年,他们也分不清是哪个对哪个了。你的歌词留下来,就是阿苏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诗。你的族人觉得你当家是对的、他们接受你、认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写的奏本上为你请敕封,两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苏鸣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叔?!!!这样改,可行的,是吧?”

祝缨奇怪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这么‘还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够将七个儿子改为七个孩子,为什么不能是有人将七个孩子唱错了,唱成了七个儿子的?笔在你的手里!瑛族由儿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没流你阿爸的血吗?”

她抄起笔来,写了个“桔”字,说:“咱们打个赌吧,看这个字能不能传播开来。”

苏鸣鸾道:“我才不赌呢,我这就回去写去。嘻嘻。”

祝缨“啧啧”了两声,道:“小傻子。”

苏鸣鸾听了这一声反而不走了,就在签押房里坐下了:“我就在这里写,写完了阿叔看看?”

“写吧。”

苏鸣鸾按照祝缨说的大意重新写过,前面还是那样,不过笔一拐,将“儿子”写成了“孩子”,将歌词里女性祖先的部分扩写。原本几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绩,什么射太阳、射月亮,射虎、射鹰之类的,她将其中几个故事改了。

将“有一雌一雄两头怪兽吞了太阳和月亮,英雄射杀怪兽”的故事又进行了扩写,给英雄添了个伴儿,写兄妹二人一人射杀了一头怪兽,从而救出了太阳和月亮,从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诸如此类。从早上写到了下午,来找祝缨请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签押房里奋笔疾书,心道:这“瑛”族的少年虽是个蛮夷,倒是向学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苏鸣鸾还编得意犹未尽,道:“我也尽力还原了,可惜……诶,想我姑姑也是个果断的人,我也能够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么就只会生孩子不会干什么了?”

“呵!”祝缨听到生孩子翻了个白眼。

苏鸣鸾也想起来“夜访”过她的事儿,对祝缨扮了个鬼脸。

祝缨道:“拿来我看。”

一个神棍,还是个读过书的神棍想要“润色”一篇篇的神话故事简直顺手得不能更顺手了。祝缨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是硬生生将一件事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诗里女人完全无力一样,不好。要写点聪明。”

苏鸣鸾问道:“怎么写?”

祝缨循循善诱:“喏,怪物吞完太阳是会躲起来的,要找,谁找到的?怎么找的?”

苏鸣鸾再次受到了启发,道:“明白了!”

祝缨又说:“还有,不要将错的事也生生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要写知错能改。”她面授机宜,苏鸣鸾不耻下问,到要吃晚饭的时候,祝缨道:“好了,回去吃饭吧,明天再说。不急在这一时。”

苏鸣鸾道:“好!我回去写,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课!”

她又盘算着,回去写出来之后要将奇霞语的歌谱也编上一编,想起来小江是个会唱歌的女子,又踌躇,她现在是个“男子”。她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祝缨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几天吗?”

“干嘛?”

“帮我编曲子。”

“啧啧。你自己问她去。”

“哎哟,不是‘男女大妨’吗?”

祝缨道:“行,我给你说去。”

“谢阿叔!”

苏鸣鸾用力记录她这一族的史诗,祝缨也没闲着,邸报看了又看,熟人们的消息依旧没有。不太对劲,因为信也没收到。

她将那块板子仔细包好,又写了几封信,召来小吴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礼该启程了,小吴之前跟老侯走过,今年就派你们俩去,老侯看家。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亲人。”

两千七百里,如果押着车的话,走一个多月两个月实属正常,到京城的时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里打听一点消息,帮祝缨办点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缨特意将木板子指定是给刘松年的,这事儿真得谢谢他,否则一个偏远地方的农夫,他连写白字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最后又随信附上了苏鸣鸾与赵苏写的文章,苏鸣鸾那个改了几稿都不太满意。最后祝缨拍板:“没事儿,你们又没有文字,传唱的时候传出不同的词儿才是正常的。这个发出去,你接着编。”

赵苏的文章祝缨总觉得少了一点味儿,请刘松年给看看:知道写得不好,您给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种指点了。

将所有东西打包,让吴、曹二人择日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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