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人心(2 / 2)
祝缨跟着他进了政事堂,把公文拿给他。陈相皱皱眉,骂道:“这老东西!”
施相道:“怎么又骂上了?咦?你不是上回那个?大理寺的?你怎么又来啦?又有什么事了?”
陈相道:“不干他的事!是老李,李藏。”
“嗯?”
陈相道:“你不知道他,他曾是我上司,早两年休致了。”
“他与大理寺有什么瓜葛?有案子?都休致了……”
“不但休致,还死了呢!”
施相吃了一惊,直接问祝缨:“怎么回事?”
祝缨道:“李老大人死了,子女疑心是他继室谋害的。当地判了斩刑,现正押往京城。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牢房已打扫好了,连她加四名侍女,都要关押再审的。”
陈相一声冷哼,道:“老夫少妻,自取其辱。”
施相道:“哦,我想起来,大理寺如今的女监。你要让她们盯好。”
“是。”
施相与这李藏并不熟,说两句也就过了,在不需要他费心的事上他倒不在意祝缨跟陈相多聊两句了。陈相看完了卷宗,道:“告诉你们郑大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人都走了,且还闹出来了,就要问个真相!啧啧!”
祝缨一躬身:“是。”想了一下,索性仗着跟陈相也略熟,就问:“陈相,下官有一事请教。就一句话。不知?”
陈相翻起眼皮看着她,祝缨道:“这位死者的为人,您给个评价,行吗?”
陈相笑道:“你跟我来。”
祝缨跟着他去了另一间屋子,陈相道:“李藏这个人,面上的仁义道德,都是懂的。”
祝缨老实道谢。
陈相道:“案子,能做得漂亮些还是要做得漂亮些。老夫少妻,说出来又是谈资了。”
“是。”
“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与其叫你把那些东西都翻出来,不如我来告诉你。他这位新夫人,是他故友之女,故人因龚案受到牵连自杀了。他对我说,同情故人,要保全人家。”
“请问,这位岳父的名字……可是毕罗?”
“不错。”陈相看了她一眼。
祝缨道:“那下官就知道了。”龚案是大理寺办的,皇帝把这事儿交给外甥而不是让三法司一同来办,现在想来必是有些不能说的考量的。具体是什么不好说,但确实方便了很多人在律法之外讲点“人情”。毕典这个人,官夺了,家也抄了,家里的人倒是没罚入贱籍。看来陈相受这请托虽然答应了,仍是有分寸的。
不过案卷上写着,这个继室乃是元配临终前给李藏选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事说完了,陈相又打量了一下祝缨,发现她比上一回见的时候更加从容了,道:“上次见你是笋,被春雨一浇,现在是竹了。”
祝缨笑道:“相公取笑了。”
“竹是君子,你问王云鹤,他必也是这么看的。”
祝缨道:“只要大人们别说我好横生枝节就好啦!下官这……竹子本来也是无心的。”
陈相笑道:“以后呀,还是更有心才好。”
“是。”祝缨在陈相面前一直保持着一种礼貌恭敬的态度,这两年,他们偶尔有几次相遇,陈相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但她也不敢就因此小看了陈相,只是有些感叹,人并不能事事如意的。比如你是个丞相,事事比人强,偏偏儿子不如人。
她见完了陈相,回去给郑熹说了见面的情况,又说了自己打听的事儿。
郑熹道:“他说你什么了没有?”
“说我以前是笋,现在成竹子了。”
郑熹有点得意也有点感慨地道:“他一定很羡慕你的父亲。”也羡慕我!
“诶?”
“哼!你可比他的儿子强多啦。”
祝缨道:“怪他自己呀。而且,大公子挺好的。”
“嗯,每回周游闯祸,我也跟他岳母说,周游挺好的。”
“不是那个意思,您看,大公子回京之后,陈相家的内宅就安静多了,笑话也少了。大公子还是有本事的。”
“有,但不多。”郑熹仍然坚持,陈萌是不如祝缨的。
祝缨道:“那不一样。我家屋顶漏雨、四壁透风,野外差不离,还得出去跟外头野狗抢吃的。大公子,他的心思得放在家里头,才能有命吃香喝辣。高楼广厦里全是雷霆。所以这家里,宁愿缺着,也不能坏事儿。”
郑熹道:“唔,这话说得明白。李藏的案子,就派给你了吧,毕竟女监,你看着点儿,万一有纰漏及时把坑给我填了。”
“是。”
话虽如此,祝缨也没有马上去女监,规矩是她自己定的,去女监她得再找人同去,此时大家都挺忙。而她手上还有事。她今天从陈相那里弄到了点李藏家的详情,得先把案情再疏理一下。另一个是明年终于又有明法科了,她心里对大理寺有数,知道还缺人,但是这一次必然也是不会补满的,她就要给郑熹做好预案。
郑熹的话,祝缨都听进去了,也忘不了郑熹要提拔她。她有一个想法:做官,得攒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攒个局才能做成,就像郑熹的端午宴一样。她要升走了,当然希望来一个能接自己班的人。
也是为了郑熹,也是为了自己。来了就得好好培养,带一带,比如算账,比如得会处理大理寺的事务之余还能给大理寺攒钱……之类的。
再有,左司直出这趟差也快回来了。公文已经到了,明天到京。左司直给她写的信里说,出一趟虽然有所收获,但是自己官职低微,并不能遍洒全大理寺,所以左司直这两天要直接登门拜访。
祝缨得给他把明天结案的公文准备一下。
又,快到年底了,她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大理寺新年的东西了。大家到腊月下旬就自己置办年货了,你发得晚了,跟人家家里重样了,不好。
有这些事情忙,她就没去女监,因而也不知道女监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己手下出纰漏的时候,上司不出现、没有过问,这就是个懂事的上司了。
武相遇到了这样一个上司,但仍是被周娓弄得心情很不好,有点心累。自从与母亲把话说开,说明了自己知道母亲“前夫”的事,母女俩相处得比以前更自在了,她也就不在母亲面前过份遮掩自己对差使的苦恼了。
今天她带着疲态回来,武母看到了,问:“怎么?有烦心的事?”
武相道:“以前说刺儿头,现在才是真的见着了!那个周娓,竟说出是自己凭本事考过来的,不干别人的事!还说同僚用心当差是巴结男人。真是疯了!”
武母道:“那你跟个疯子计较什么?不能打发了么?”
“就是不能,”武相说,“不但我,崔姐姐也不能。我们哪能做得了大理寺的主呢?”
“那就请示祝大人嘛!他必是能的。”
“那不显得我无能了吗?”
武母笑道:“你要怎么有能耐?事情办不好,就是你无能。请教人,学会了,能耐不就来了吗?你不巴结上官,等着上官来巴结你吗?哪怕他得空漏出来一两句,你也能受用无穷了。”
“娘,您又来了。我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狱丞,眼见也是没个更大的牢房叫我管,叫我升。”
“哎哟,能把官儿坐稳不叫人黜了,那也是不容易的!”武母说,“你要事事都做好了,还有上司什么事?差一点,请教一下,听我的。我先探探口风去。”
“娘~”
武母搂着女儿,笑道:“哎~”
母女两个看看这天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就不在今天出门,武母准备明天白天去拜访张仙姑。她已看出张仙姑的底子了,世上有不少这样的妇人,自己只是平庸,但是肚子争气,你就不得不巴结她。张仙姑另有一样好处,她朴实,不好拿架子,比那等因为自己不够好就心眼儿小、看谁都觉得别人瞧不起她,必得在一些事情上有些奇怪的坚持来取得一些心理安慰因而折磨了许多人的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今晚不出门,武相就跟母亲撒娇:“娘,你不知道,手下就八个人,个个都是豪杰!”
她抱怨着吴氏,“她倒不跟我乍刺,可她只要在那儿,就是根刺”,因为是地头蛇,是什么都懂,是令长官不安的存在。周娓不用说了,车小娘子“人实在,可信任,有事本该倚重她的,可惜脑子不太够用就不太敢使”,付小娘子“话忒少,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个数来,竟都是要费心的。
武母听了道:“我儿辛苦啦!”
武相搂着母亲的脖子,说:“嗯!那咱们今晚一处睡吧。”
“好呀。”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一对母女给计划上了,她只知道现在老吴正在她家里跟她告密。
武相说了不许将事情外泄,但是吴氏心里一权衡,可不想管她这一套。明摆的,周娓也没服气,那吴氏觉得自己就有义务提醒一下祝缨。实在不行,就把那小东西给开了算了!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她回家就跟丈夫说了:“小祝大人手里筛出去的人,京兆府还要呢!也没见干得不好!咱们可不能叫小祝大人吃亏。”
小陶说:“她叫你不说出去。”
“呸!没有她,咱们照样过活。小祝大人要是有闪失,咱们受亏!”
“那去隔壁,跟岳父大人商量一下。”
吴氏嫁得不远,自家和娘家是隔壁,回娘家跟回自己家一样。她把两家院墙上打了个洞装上门,睡觉的时候才插上,为的就是方便往来。也不用出大门,就在月亮门上敲一敲门板,说一句:“我回来了!”两口子就去见岳父了。
老吴听女儿如此这般一说,就说:“那咱们不对别人讲,然而要对小祝大人讲。你们两个跟我一同去小祝大人家,丫头,你把听到的都原样学给他。”
“小祝大人为人好,不会嫌我搬弄是非吧?”
老吴道:“那你不会少说两句?听我的,进门前先准备好眼泪。不对,你现在就开始哭一哭!去厨房,拿颗葱来!”
吴氏被亲爹押着切了半颗碎葱末子,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老吴道:“快,别染上葱味儿。就这么哭着。叫上车,走!”
吴氏哭得眼睛都红了,进了祝家就跟在丈夫身后,等父亲和丈夫简单介绍了情况之后,她才跪下来说:“小祝大人,我可太难了!上司的话,我是该听的。可又不想您被蒙在鼓里。我可真是个罪人呀!犯口舌是非!”
祝缨忙虚扶一下,对小陶道:“就看着老婆跪下呀?快扶起来!坐下来慢慢说。”
杜大姐又上了茶点,那边吴氏把怎么车小娘子说周娓,周娓怎么说,后来对骂、劝架都说了,连武、崔二人找她问话以及后来的训话都说了。
老吴关切地说:“小祝大人,您可要当心呀。这群娘们儿,以前没干过正经事,不懂规矩呐!我家这个丫头,虽然也娇惯,多少听着我们的事儿长大的。”
祝缨一直耐心地听着,听周娓的话时她也不生气,听到女卒们维护自己时倒是微微一笑。最后对吴氏道:“今天要多谢你啦。”
吴氏忙说不敢:“只要您好好的。”
祝缨含笑点头:“大家都会好好的。你回去也别太与那人起争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那也还是个孩子,慢慢教吧。至于你的上司,她们两个也是新手,如果有事,你也多留心。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坐探,在干不好的事。咱们都是为了大理寺好。大理寺好了,咱们大家就都好了。”
老吴一家三口都笑了,说:“那是!不过还得郑大人好,小祝大人好,您二位好了,我们就跟着好了。”
祝缨道:“正好你们在,有一件事正要问一问你们过年的时候,什么样的年货更合京城的新年?我又不是本地人,往年过年都只管自己家的口味采买,今年得顾及一下大家。”
“今年过年又有一样额外补贴?”老吴问。
“只要这两个月别有旁的用项。”祝缨说。
一家三口更加觉得自己办了一件正确的事!吴氏也说了两样自己想置办,但略有点舍不得多买的,想着这样两下一凑,就很宽裕了。祝缨道:“我记下了。”
吴氏道:“哎哟,咱们大理寺可真好呢!我那妹子都羡慕哩!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也能出来当差哩!”
祝缨道:“是表妹吗?”
“是,姨表妹。上回咱们选人,她害羞,没敢去。现在可来不及啦……也不知道……”
老吴咳嗽一声,打断了她,说:“这些事儿,大人们自有安排!人也都满了!”
祝缨道:“以后再招,怕要干点苦活了。”
吴氏道:“不怕!”
祝缨点点头:“你回去后要多上心呐!要看好这一次的囚犯。”
“是。”
祝缨道:“天黑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免得犯了夜。杜大姐,给老吴拿个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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