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1 / 2)
四月,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开始齐聚建康,受诏入宫,为天子雕刻去世的昭懿皇后的玉像。
用以参照的自然是天子亲手所绘的画像,几百人一起雕琢,历经一月才完成,甫一完工后便被送到了玉烛殿。
是日宫门紧闭,大殿幽暗,唯独窗格间漏进的千百道银色光柱有如万箭齐发一般投射入屋,幽寒森冷,又如月光流淌。
玉像修长的影子映在素纱屏风上,纤细窈窕,栩栩如生,只头上蒙了块红巾,也似那含羞掩面的新妇一般,只待天子亲自开启。
桓羡被发跣足,自屏风后出来,目光自屏风上一点一点转至玉像。
玉像清透,温润如水,天光照耀其上,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兼又头披红巾,含羞低首,于昏暗中,更不似死物,而是沉睡过去的新嫁娘。
他呼吸微紧,一只手颤抖着停在红巾之上,触到巾帕的一瞬,指尖为帕子下传来的阴凉冰冷所惊,霎时收了回来。
是冷的……
玉像的冰凉使得他终究挽回了一丝理智。
这是一具死物。若是揭开这红巾,便会同那具棺椁里的枯骨红颜一样提醒着他,薛稚已死。
他唯一的亲人,已离他而去。
上天好似一直在愚弄他,从前,手中毫无权力的他阻止不了母亲被杀的命运;
现在,已然握着天下所有人生杀予夺权力的他,也依然保护不了妹妹。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这念头使他心里一阵阵发寒,有如冰雪流淌,桓羡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即走。
次日,玉像被在玉烛殿停放数月的棺椁一道,移进了玉烛殿西侧的栖鸾殿。
与此同时,那自洛阳寄回的江泊舟的回信却到了。他学着天子来信的样式,再度一条条反驳了天子那些可笑的、自以为是的辩驳,逻辑通顺,条理清楚,将他的各条狡辩逐一击破。
更毫不客气地在信中直言,害死乐安公主的非为柔然人,而是天子自己。
若非他有违人伦强迫公主,公主怎会想着逃离。
若非公主想要逃离,他又怎会带公主北上,从而间接害得她死在柔然人手里。
身为君主,有情而不能节制,纵情耽欲,强掳臣妻;
身为兄长,觊觎被自己从小养大的妹妹,用尽种种威逼手段,强占皇妹。
归根究底,一切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是最没资格叫屈的人。
至于召集天下玉匠为逝去之人刻像,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白白地耗费民力。应当提早从悲痛中抽身,尽心国事。
冯整守在垂花罩外,正犹豫着是否进去添茶,便听得殿中一阵霹雳哗啦的声音,书案上的瓷器用具全被挥至地上,紧接着传来天子暴怒的声音:“伏胤!”
“去,现在拿着剑去洛阳,把江泊舟给朕带过来!”
他暴怒之下,难免牵动左肩上的两处旧伤,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守在殿外的伏胤还未应声进来,殿中又响起深深的长叹:“罢了。”
他知道江泊舟没有说错什么,就算说错,他也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杀江泊舟。
是他在自欺欺人。
也许这件事上,他的确错了。
自这夜过后,桓羡开始梦魇。
不再是事发那一个月间夜夜入梦的她被人从城墙上推下,而是梦见她穿着去岁逃亡会稽时的那件红衣,站在怀朔城高高的城墙上,绝望地看着他:
“哥哥,你满意了吗?”
“我只想和谢郎在一起,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我一点儿也不想死,地下好冷,栀栀好痛,哥哥,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柔然来,你为什么护不住我……”
亦或是他方从会稽将人捉回的那些日子,是漱玉宫里,她让他放了笼子里的鸟:“现在是冬天,哥哥应该放了它们,让它们到南方去。”
“放了?”彼时的他并不赞同,“外面的天气太过恶劣,放它们出去,它们会死。”
“会死,是因为被哥哥关得太久忘记了如何飞翔。万物皆有自己的命数,鸟儿本就该生活在山林之中,春迁秋徙,哥哥自以为是地将圈养视为拯救,焉知就算是死在向南的途中,于它们而言又何尝不是解脱。”
梦中的他哑口无言。
有时候他也会梦见从前与她在漱玉宫相依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代,是他此生唯一的亮色。他会梦见阿娘还在,栀栀也在他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在她十五岁及笄的时候,嫁与他做他的新妇。
每每到了此时,他都无比盼望梦境可以停滞。
然而,无论梦到什么,梦境到最后,总会以城墙上的一跃而结束。她如折翅的飞鸟在空中急速坠落,衣裙飘扬,有若红云。他拼了命地唤她名字,飞奔去接,却仿佛永远隔着横亘天河,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握不住。
是的,分明是柔然人掳走她、将她从城墙上推下,但到了梦境里,却全化作她从城墙上一跃跳下。她说,是他逼她的……
溅起的鲜血,就如十年前他目睹生母横死在自己面前时一般,温热地,激烈地,溅在他脸上。
桓羡从此夜不能寐。
他开始变得愈发晕血,若说从前是只会对流动状的赤色产生不适,梦魇过后,便连寻常的赤色也看不得了。一旦盯得久了,便会精神恍惚,头痛如裂。连手腕上那条赤绳子也不得不取下,同她前时被送回的金环玛瑙存之玉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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