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2)
老太太顿住,浅蓝色双眼蓦地转向宋涯。
他还站着,被陈亦岑连连拽了三下,才半跪下去。玛丽的视线从他前额、眼睛、鼻梁、嘴唇,一路往下,稀疏的淡色眉微微耸起,好像越看越不满意似的。
“你?”用起法语,她的逻辑比粤语清晰得多,“小岑和你结婚了?”
陈亦岑要开口解释,却被老太太一根手指挡了回去,好像那是一面庄严不可侵|犯的旗帜似的。
她在这短短片刻间从记忆碎片中回到现实,蓝眼睛带着审视:“你男人没长嘴,不会自己说话吗?”
陈亦岑张口结舌,担心宋涯觉得被冒犯——他可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会说些什么刺激老太太。
太阳攀上头顶,更多淡金光芒涌进百叶窗,一半斑驳的影子被网住,映到宋涯脸上,光斑晃动,宛若置身海底。他纯黑的头发与眼眸都淹没在那光线中,瞳孔缩小,瞳仁泛着通透的琥珀色。神情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冷,看在陈亦岑眼中,竟觉得他那深邃眉眼间暗含一丝柔和。
他向前倾身,仰视老太太双眼,本就利落的法文咬字更加清晰:“杜博斯女士,初次见面。我姓宋,单名涯。”
“宋涯。”老太太默默重复一遍,竟完全不惊讶他会法语,兀自念叨着,“小岑怎么就结婚了?你不是才刚刚毕业——诶,考试考得怎么样?”
混沌又一次占据她的神智。陈亦岑心口钝痛,面上丝毫不显,连笑容都没有黯淡一丝一毫。
“阿婆,我已经二十七啦,”她轻轻触碰老太太干瘦的膝盖,“宋涯是我丈夫,我带他来看看您。”
噢,老太太又找回一丝清醒,机警回到那双眼睛里:“小岑,你可不能随便找人结婚,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啊。”
陈亦岑忍俊不禁,却又觉得曾外祖母说的不错。她可不就被狠狠戏耍了一通么?
正犹豫着措辞,宋涯反而替她解围:“我和陈小……亦岑在康沃尔相识,情投意合,还是她求的婚。”
说着自己也不信的骗人话,他却语声坚定,往日淡漠被一丝柔情冲淡,深沉眼眸浸着阳光,折射出海市蜃楼的温和。从身侧看去,与往昔那个他无比相似,陈亦岑一时间恍惚了,仿佛与她海誓山盟的宋涯近在眼前。
随即,老太太眼中绽开欢喜,转向陈亦岑,激动道:“真的假的?阿岑去了英国,还给自己找了个男朋友?”
一语击碎南柯美梦。
陈亦岑唇舌发苦,微垂眼睑,藏起难以自抑的痛楚。再次仰起脸时,又是乖巧甜蜜的笑容:“千真万确,阿婆别不信,我们走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您可别把人吓跑了。”
听她亲口承认,玛丽顿时眉开眼笑,欣慰地拍拍宋涯肩膀,看得陈亦岑一阵惊恐。好在宋涯毫无反应,甚至顺着老太太的意,轻声说:“您看着内人长大,她敬您爱您,我理当效仿。感谢您为亦岑所做的一切,梁家铭感五内。”
他说的情真意切,陈亦岑在旁边呆若木鸡。这人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会演戏了?还演得这么心甘情愿?
这番话正中老太太心底,她当即看这个曾孙女婿顺眼起来,神智清醒,话也多了起来。陈亦岑还在旁边跪着呢,就看见这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用法语聊得来劲。
“你生在苏黎世,长居柏林?”老太太似是许久没有用母语交流的机会,格外开怀,“怪不得你说法文跟个机器人似的。找机会去马赛一趟,巴黎人总觉得巴黎是全法最好的城市,要我说,瞎扯淡!也不看看多少人去南法度假?”
宋涯应对自如,偶尔还能接一两句老派冷幽默。他们越讲越顺,陈亦岑有时不太跟得上,生僻词噼里啪啦往外冒。
日头偏移,老太太下巴不断往下点,眼看着是要睡着了。正好护士查房,委婉提醒二位探视时间要过了。宋涯借机抽身而退,末了,还听见老太太感叹,小岑真是找了个好对象,一表人才国际精英云云。
陈亦岑直起身,脚一麻差点没站稳。宋涯下意识扶了她一把,看她站稳,立刻幅度很大地松开手,好像一刻也不想多碰。
今天的确让他多费神了,陈亦岑无奈地想,没说什么,向老太太道别,谢过护士往外走。
走到门口,突然又听见玛丽惊醒般高声叫着:“淑宁,淑宁!你阿妈在哪,怎么不跟你回家过年?”隔着护士看见陈亦岑,又痴痴地笑,喊她:“你在这儿啊,淑宁,听我说,九龙可好了,你快带着孩子搬过来一起住。你女儿多大啦?”
陈亦岑心中涩极,声音微微颤抖:“好阿婆,女儿十一,正要上初中。”
“初中,好啊,好啊,让她来港岛读书,一家人在一起。”老太太嘟囔着,转到窗边,不再和陈亦岑说话。
狭窄门廊,如相隔一整片海峡。陈亦岑脚下生了根,盯着老人花白的后脑,肋骨被啃噬般疼痛。半晌,突然察觉到宋涯轻轻碰她手背,沉静道:“走吧。”
她的双脚这才恢复知觉,随他离开。
从疗养院开车回家的路上,陈亦岑望着空荡荡的后视镜,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力竭感蚕食着她的脊椎,最严重时,她几乎无法挺直腰背。
驶上猎德大桥,她望着灰沉的珠江,忍不住呢喃:“人的记忆真是脆弱易碎。”
静默。
随即,驾驶座响起低沉如贝斯的音色:“阿兹海默占痴呆症的六成到七成,与其说记忆,不如说人的大脑本就是个精密的未知仪器。神经科学是个近六十年才逐渐发展起来的领域,我们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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