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1 / 2)
房檐的雨水连成线不断敲击着廊下的石阶,像是谢延卿的心跳声,滴答滴答,在空旷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可以坦然的面对世人的冷眼、诋毁、诬蔑,却很难应对的了别人突如其来的关心。
就像是吃惯了馒头野菜的人,突然有一天有人端给自己一盘精致的糕点,也只会觉得甜腻难以下咽。
此时此地,面对言云衿这一番话只觉得哑口无言。
他是翰林院最好的侍讲学士,是文华殿众皇子公主的教书先生,他博览群书解释的了繁琐难懂的经文撰书,却唯独解释不好自己的一生。
言云衿说得对,他把他的这条命留给了恩师钟勉,留给了麓安书院惨死的三十一位同窗,他想要为冤案平反,想完成钟阁老的遗志为天下寒门学子铺一条平坦易行的道路,可他没敢奢望过自己的退路。
隆德十七年的那一年冬,他没有在场亲眼目睹同窗被捕入狱的情景,亦是没有亲自体会绣春刀架在脖颈的滋味,可这几年来的每个晚上,诏狱同窗惨叫之声夜夜入耳,恩师撞柱流淌的鲜血漂浮在他脑海之上。
那一年,他两次入京。
一次进士及第领旨入朝为官,他站在太极殿的石阶前,看见了此生前行的方向。
一次得知惨案匆忙返回,却见昔日朗朗读书声的麓安书院已经破败不堪。他跪坐在大门前,失去了归途,望不见来路,什么也做不了。
一夜之间,他侥幸活着成为了一种罪。
他没办法告诉言云衿,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因为从一开始,他的性命就是上位者棋局之上遗落的尘埃,当他们注意到他时,他便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那一年,他自请离京回家乡永州做一名小小的知事。返乡的日子并没他想象的那般顺遂,他任职知事的第七日,朝廷调动来一位姓卢的地方官员同他一起共事。
谢延卿曾同那个人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他是言云衿的表兄,受言阁老荫蔽才谋的官职。
直到后来,谢延卿经常会发现自己桌案上的书纸草稿有被翻阅的痕迹,每每寄出的信件都会被人拦在官路,立下的决定不断被人推翻与干扰。
那时的他方才意识到,许多事情并非是逃避就会被有心之人遗忘和忽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安插眼线四处提防。既如此,还不如大大方方的将自己送到敌人眼前。
他生如蝼蚁,如不破釜沉舟拿出拼死一搏的勇气,经历这一遭将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隆德十八年初,他返回京城主动投身于言阁老门下,成为言阁老的门生之一。
他跟在言阁老身边隐忍了许多年,逐渐打消了言阁老对他的猜忌之心,唯一的意外便是他去往言府送文书时,隔着长廊看见远处提着兔子灯欢快走来的言云衿。
上元佳节重月楼上遥遥望见的那一眼,使他记了许多年。未曾想到再次见面,她却以这样的身份出现。
谢延卿从不畏惧死亡,这世间的尔虞我诈比比皆是,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唯一怕的就是没能在有生之年为麓安惨案洗清冤屈。
受人奚落会觉得委屈吗?
廷杖打在身上会痛吗?
没有人去关心,他自己也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可如今这句话从言云衿的嘴里说出来,即便谢延卿再怎么绷紧神经,也不得不承认,他心里有某根弦隐隐有了松动的趋势。
如同梦境中那般灿烂的暖阳穿过层层乌云照在了他身上,驱散了喧嚣与吵闹,使身陷泥潭的他嗅到了来自田野的芳香。
那明艳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半分不错地看向他,在等待着自己的回答。
谢延卿叹了口气,迎上她的目光缓慢的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他看见言云衿笑了。
明艳动人,一如上元佳节初见的那般。
“什么传言?传言说了什么?”言景韵饭扒了一半,皱着眉头问眼前的人。
蒋邵往他碗里加了块鱼肉,不紧不慢的说:“我也是从宫里那边听说的,说是谢学士受廷杖之刑后都是由言姑娘亲自照料的,想来他们二人应当好事将近了。”
言景韵思考了一会儿后,自顾自的夹了一大口菜边吃边说道:“那样也好。”
蒋邵看着他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样子,不禁轻笑了下问道:“你原来不是很讨厌他么,怎么这会还觉得这门亲事好了?还有,你这几天干嘛去了,饿成这样?”
言景韵皱了皱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觉得钟阁老的事和我姑母还有父亲多少有些关系,谢延卿既然是钟阁老一手带出的学生,要是同意这门亲事那他这个人也太功利了。但是这几次我进宫看我姐姐时,我发现她总是拿着谢延卿的手稿和文章反复的看,我说他几句不好,我姐姐还要训斥我,想来她很中意这个人。”
蒋邵小口嚼着菜,思索了一会儿又说:“虽说谢延卿相貌的确出众,但言姑娘常在闺阁从前也应当是没怎么见过他的吧,而且言姑娘也不像是那种看重外表的人。”
“谁知道呢,我姐还教训我说谢学士是真正有风骨心系天下的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难不成就凭着那几篇文章啊?”
蒋邵闷头吃饭没有回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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