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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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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把一部电影看上一百零八遍,要么是极度热爱它,要么是极度憎恨。江予眠属于后者。她关掉电影的窗口,第一百零八次,想要删掉这部老片子,但是她没有。她从抽屉里摸出一沓信纸,白底红色横线,很老式的单位信纸。即便是挪到了巴黎半工半读,她也带着这样的信纸,为了给晏周写信。

每月的最后一天,江予眠都会给晏周寄一封信。她写的比寄的多,晏周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江予眠总是把多余的信锁进抽屉里,有时会拿出来,自己读一读。多余的信上,不过是写了一些琐碎,包括最近天气怎么样,她在街上看见了什么花,这些花可不可以拿来泡酒。这些事情没必要同晏周讲,否则她和他有什么区别。

若是经常谈论云雨,这人可能是个英国人;如果他还溺在酒杯里,除了英国人,他还可能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在江予眠看来,没有人比晏周还不务正业,因为他的来信中,从来只描述“不务正业”。

上个礼拜五,晏周从苏黎世寄来一封信,江予眠拆开来看。他的信写在一张餐巾纸上,纸巾的右下角蜷着干巴巴的褶皱,大约是碰洒了酒水留下的。他的字迹被晕花了一些,清晰的那部分张牙舞爪,若不是了解他如何写字,其实并不好辨认,江予眠阅读无碍,却始终看不惯晏周的丑书。

就拿“点”这个笔画来说,一个规矩的点,应当与水平线保持四十五度的夹角,歪成一百二十度像什么样子呢。江予眠拿红笔圈着晏周的错处,一边圈,一边读他的来信。

他写道:“夜里阴云,我在长街瞎逛,两边的铺子冒着粉红光,一个女人,两个女人,不知道多少个女人,穿着黑丝袜倚在不同的门口。她们兴许是批发了一些皮衣、弹力衣,大冬天的,袒胸露乳得特别一致。有个亚裔的面孔,我看着很亲切,便进去和她聊了几句。她是韩国人,瑞士这个地方简直该叫韩国人的竹篦子,你肯定知道我什么意思。她长得十分白,跟生饺子似的,不过是大邱的扁饺子,干瘪却美地躺在那里。她说韩文、英语,也说瑞德。瑞德听起来就像吐痰,但她说得比一般人动听,动听在旋律,因为我一句也没听懂。我帮她拍了几张照片,她很满意,说要请我喝酒。米酒混上西柚汁,你尝过么?没尝过的话,一定要试试。”

长街是臭名昭著的红灯区。两个月以前,江予眠所供职的报社正在做“妓女经济”的选题,派到苏黎世的同事去那条街上拍过几张照片,也传给江予眠看过。除此之外,苏黎世还有类似车库的性交易场所。那种地方摆着许多个半包围式的木头箱子,用作停车位,江予眠看着实地照片,总会想到晏周开着他那辆改装的露营车,轰一下拱进去。

他的车厢里肯定躺着一个职业妓女,或许不止一个。她们同他唱着甜言蜜语,笑着表达喜爱,大约是出于职业道德而编造美丽的谎言。如果叫她们和他接吻,她们未必愿意,烟花女也是有心的。江予眠的红笔停了许久,最终又一笔一笔地圈下去,他实在不会用心写字。

论写字,江予眠比晏周在行得多。她练过小二十年书法,最开始师从她爷爷,日复一日同碑学打交道,学习金石气;后来随着她父亲研究帖学,退笔如山,练了满手书卷气。晏周活了快二十四年,统共练过三回字。但是他做旅行自媒体,成天四处晃荡,偶尔会在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场上淘到不错的帖。字帖到手,先挂到网上去卖,挂了三五个月没卖出去,就转手丢给江予眠。她通常不问字帖的价格,他们之间少有金钱往来,多是以物换物。

今年法国国庆,晏周给江予眠捎了一本蔡襄的《荔枝谱》,虽然是宋拓影印本的复印本,江予眠也翻得很小心。晏周看着她用笔顶翻书页,手上往嘴里扔青葡萄,咽完了,说他来铁塔拍烟花秀,但没地方住。江予眠没有抬头望他,到了晚上,一如既往收留他过夜。晏周睡沙发,省了旅店费,她也不算欠他的。

第二天晨起,江予眠走进客厅,兀自推开阳台门外的遮光板。太阳斜进绿沙发,直接抽了晏周一耳光。他皱起眉头,把睡眼睁成两道缝。在模糊的光影中,晏周一歪头就瞅见了江予眠轻轻挽起袖子,朝木桌案那边走。

桌案上摆着树枝做的笔架和一摞碑帖,灰毛毡平铺在桌子的中央,右面的边角教一块砚台压着。江予眠用端砚老坑,很小巧的一块,因为她写小楷多些,用不了多少墨。

晏周翻身侧躺,不远不近地看她。江予眠站在木桌案的后面,凤眼低垂,一条润黑的麻花辫斜搭在肩膀上,辫尾巧系白色的亚麻带。她捏块墨条,手腕白而细,在砚台上方一圈一圈地慢打转,就这么轻声研墨,心无旁骛。

她每天早上都会练字,时间雷打不动,六点半开始,七点钟结束。晏周打了一个哈欠,拨弄着毛巾被边缘的流苏穗子,问她少练一天会怎么样。江予眠看他一眼,“会下笔如墨猪。”说完,在毛毡上铺出一张毛边纸。

纸是从国内带过来的,带了一整刀。江予眠习惯把练习纸裁成小尺寸备好,去年夏天刚在这边安顿下来,就花掉半个下午裁纸。

那时晏周在法兰克福,他们之间不过是五六百公里。他问了她家的住址,拎一束杂花上门。花原本长在德国路边的自助田里,晏周随便剪了几朵,江予眠发现它们不合泡酒,便找来上任房客留下的素瓷瓶,按色调和花枝的高矮插了一瓶还算好的花。

晏周拢一拢被修出规矩的花束,“不管什么东西到了你手里,一准儿死气沉沉。”江予眠剪掉最后一片多余的叶子,“我没叫你带东西来。”

无言片刻,像彼此都说错了话。晏周从花瓶里拽出一朵小白花,用细草捆了花托绑在树枝笔架上。江予眠更中意花开花落随时令,可是晏周总让她的笔架四季如春。

她绕开晏周,去厨房里澥麻酱。没人邀请晏周留下来吃点儿什么,他却蹭了半张麻酱红糖饼。作为对午餐的回报,晏周提出帮江予眠裁纸。她说了两遍不用,然而晏周我行我素,剪了三十张毛边纸,尺寸与形状乱七八糟,桌上、地上满是碎纸。

江予眠一张一张拾起来,分门别类许久,转头望住晏周问:“你何必呢?”他把剪刀扔回桌上,什么也没回答。

傍晚他走后,江予眠站在阳台门前,瞥了一会儿对街。夏季天黑得迟,日光打在晏周的改装露营车上,车身反出刺眼的光。他倚在车门旁边,抽着烟打电话,有说有笑的。约莫过去一刻钟,来了一个外国女人,她披着浅棕发,五官和他的一样鲜明。他们相隔很远就开始冲彼此挥手,等两相靠近了,江予眠不想知道他们是行贴面礼,还是要接吻,索性撤开步子,回到桌案前。

花瓶摆在桌角,杂花混着笔墨纸砚的气息,散发出更为复杂的香。江予眠嗅着一切,手上去勾一支大羊毫。她一口气临了两张汉碑大隶书,枯笔斑驳且连连,羊毫像麻花似的拧巴;随后才翻出文徵明的小楷,慢慢临了几行。

她曾读《临池管见》,里面有一句话是:“静坐作楷法数十字或数百字,便觉矜躁俱平。”江予眠深以为然,写着写着就忘记了晏周今天来过的事。

他们一直这样相处着,时间太久,以至于江予眠把一切都习以为常,好像他们原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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