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1 / 2)
自从武芙蓉跟溪牛聊过当皇帝的那些憋屈事,小伙子再也没提到外面之类的话了,就是性格比以往更闷,天天忙完了活计就是坐在地头上发呆,两眼直愣愣的,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白氏狠都在嘴上狠,实际还是担心儿子,同武芙蓉在溪边浣衣时感慨:“唉,当年那死鬼没的时候小豆还在我肚子里,一生下来就没了爹,我心疼他,所以这些年光顾着小的。现在看,还真是做错了,溪牛那时也才多大点,原本活泼的性子一下就变了,我也没在意,真是怨我,我这娘当的,唉。”
武芙蓉将衣衫在剔透的溪水中摆洗干净,笑道:“您也别这样内疚,一个人把他们俩拉扯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记得当年你们家里光景哪有这么好,现在不缺吃不缺用的,不都是白婶你的功劳?别的别想那么多,溪牛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应该的,实际他都已经够听话了,你不知道外面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能把天捅出窟窿来。”
经武芙蓉一劝,白氏心里熨帖不少,拧着衣裳道:“说到外面,小武你别看我不识字没见识,但我其实清楚人不能永远待在一处,我当年喜欢他们那个死鬼爹,就是因为那姓佟的点子多,有主意,敢干敢当。可我当真是过不了当年那道坎儿,你说你爹若非是为了救他,怎么会被老虎伤成那样,弄到最后也没救回来,你娘伤心的不行,最后也……唉,那时候人也傻,不懂钱是好东西,家里一穷二白,连接济你们的银两都拿不出,你瞧瞧我们这一家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把你们一家人拖累成这样。”
太阳当空照,春日的溪水温腾腾的,并不冷。
武芙蓉双手浸在水中,肌肤骨骼皆被温润包裹,心情也释怀从容,对白氏好声道:“白婶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谁都不想的。再说,我现在还要感谢你们收留我,你也知道我在外面惹了麻烦,除了来找你们,我无处可去了。”
白氏白她一眼道:“这话说的,什么收留不收留,当年我就想把你留在我们家里过,哪知你后来一走便再没了消息,现在终于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
武芙蓉笑了下,正欲陪她再说些家长里短,便听溪牛在远处小坡上高声喊道:“娘!六子他们从外山回来了!猎了头野猪,给咱们家送了块猪腿肉!你和小武姐想怎么吃!我给你们做!”
白氏起身往围裙上擦着手,扬声道:“你别瞎折腾!那野猪肉骚的很,得用水细细焯上一遍才能下锅,你等我过去弄!你去找小豆去,让他别疯了准备回家吃饭!”
等一家子人聚齐,烧水的烧水,切菜的切菜。
溪牛往灶房抱来一摞柴火,说起伙伴时两眼直冒亮光,语气难得激动:“六子说外山的好东西多极了,野猪野兔漫山遍野地跑,都没人猎,城里的人都不拿钱当钱,一张普普通通的兽皮,便能卖出好几文钱,够买二斤白米的。”
武芙蓉在一旁帮着白氏切佐料,心想何止呢,在你们手里几文钱的收,转手卖可就是几十上百两的高价,人在涉世未深时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好的,可若深入了解,了解一分胆寒一分。
白氏全然没有想那么多,看到儿子高兴她就高兴,烫猪毛时顺口附和:“那六子这回可了不得了,估计正忙着在家筹备杀猪宴呢,你怎么不过去帮帮忙?”
溪牛笑道:“杀猪宴要晚上才开,现在不着急,我先在家陪娘吃饭。”
白氏动作一顿,眼圈红了红,心情百感交集,看向儿子正想说点什么,却瞧见他正拿着库房里那些竹简往灶口填,连忙上前拦住道:“你这是干什么,不看了?”
溪牛摇头:“不看了,书上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我以后要是好奇外边,直接向六子打听就行了,小豆还没长大,我得留在娘身边,好好孝敬娘。”
白氏再也撑不住,泪珠子一下子便掉了下来,把在场的三个小辈吓不轻,但溪牛和小豆只知道慌张着问娘怎么了,只有武芙蓉能懂白氏的心情。
这世间没有几个凤麟龙角,没有那么多的大人物,普通人的悲欢掺杂着柴米油盐,母亲的悲欢来源于儿女,后儿女乐之乐,却先儿女忧而忧。
白氏捡起竹简,吹了吹上面的灰,抹着泪哽咽道:“娘没事,被烟气熏了眼了,把这留着吧,到底是你们爹留下的,多少算个念想。”
溪牛赶忙点头。
夜晚,溪牛从六子家帮完忙回来,进了门一眼望到母亲坐在正屋檐下,赶紧过去道:“这么晚了,娘你怎么还没睡?”
白氏揉了下眼站起身,展开怀中衣物道:“给你做了件新衣裳,等着你来试,看看哪里不合适,我好再给你改改。”
溪牛二话不说将衣衫套上,摸着布料傻笑道:“娘给儿子做出来的,肯定就是正正好好的,您看,一点都没差。”
白氏给他拽了拽袖子和两肩,欣慰地笑了:“真跟做梦似的,原先还没小豆高呢,一下子就长成男子汉了,你爹要是知道你长大是这般模样,肯定特别得意,嘚瑟。”
溪牛:“爹他老人家在天上会看到的,娘把儿子养得特别好,爹感谢您。”
白氏险些被这话又弄红了眼,感觉自己要哽咽,连忙笑着将话转开:“不说那些了,你忙这么晚回来,看样六子家是怪热闹吧。”
溪牛重重点头,似乎又来了精神:“那头野猪又大又肥,吃剩下的肉晒成肉干也够再吃半年,六子说他过两日还要再出去,还去逛城里,我托他到时候带回两匹好布,娘和小武姐一人一匹,做成裙子留着过年穿。”
白氏摸了摸溪牛的头,酸着鼻子道:“好儿子,娘没白疼你。”说完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道,“要不六子下次再出去,你同他一起吧?”
溪牛诧异极了,根本没想到能从他娘口中听到这话,下意识狐疑道:“娘你这是……”
白氏:“你小武姐说的对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应该的。我不能因为我们老一辈的这些顾虑,就断送了你的前程。儿子,娘不反对你到外面了,但是你一定一定要小心,别管是老虎也好人也好,千万别对他们放松了戒心,娘虽然没到过外面,但也知道桃源村这个地方有多难得,你要是觉得不对,就赶紧回来,家里人永远在你身后等着你。”
溪牛眼眶一酸,挺大个人,竟如个孩子般扑在白氏怀中道:“娘,谢谢您。”
不日后,村里那伙人再到外山,果然把溪牛给带上了。
临行前白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当心,无论何时都以自己的安危为要紧。当然了,在保证好自己安危的同时,还要切记与人为善,毕竟他们佟家是承过别人天大的恩惠的,既被别人帮过,那自然要帮别人,能搭把手便搭把手,结善比结恶强,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溪牛点头如捣蒜,两眼通红,既对家人不舍,也对即将面对的陌生世界感到紧张兴奋。
他走的当天,白氏饭都吃不下,说天热没胃口,却还能顶着太阳在院子里做针线活,没几下便要被扎下手指头。
武芙蓉特地熬了点清粥,搭配上爽口小菜,端到白氏跟前,把她手里的针线拿走放到一边,好声安慰道:“你别看溪牛整天憨憨的,其实心眼儿活着呢,他又那么爱看书,脑子里有杆秤,肯定不会被人诓骗,而且他只是出去看看,又不是不回来了,现在可都要到四月了,马上就到种粟的时节,他可舍不得他娘那样劳累,肯定会在那之前赶回来。”
白氏一听这样说,顿时觉得有道理,心里的那块阴云也跟拨开似的,没那么堵得慌了,喝了两口武芙蓉熬的粥,直夸味道好,一口没剩喝了个干净。
夜晚白氏坐在榻边哄小豆睡觉,看着那白玉一般的人物在灯下提笔写字,神情专注温和,好比一朵绽放开的皎洁梨花,仅是看着,心情便不由欢喜。
“小武在写什么?”白氏柔声问。
“出师表。”武芙蓉道,“许久未默写,小写一下聊以解闷。”
这里的竹简笔墨都是自制的,粗糙,但能用,武芙蓉握笔姿势很随意,有点握现代签字笔的架势,留下的字迹却是清丽娟秀,显然是苦练过的。
白氏不识字,但知道字是好东西,也有好奇心,便问:“讲的什么?”
武芙蓉顿笔,抬头略微组织了下言语,用简洁易懂的话道:“一个皇帝在临死前,将太子托付给了一位谋士,那位谋士很厉害,在他的辅佐下,国家没几年便兴旺繁盛,后来他决定讨伐敌国,临走前便作了这篇出师表留给他年轻的君主,里面尽是肺腑之言和治国之道,用以劝诫和警醒。”
“那他后来呢?”
“他死在了讨伐的路上。”
白氏咂舌,有些唏嘘:“可惜了,那么聪明的人,种地肯定也厉害。”
武芙蓉一想,嗤笑出声:“他当谋士前确实就是种地的。”
白氏也笑,没料到自己还能歪打正着,便越发有了说下去的兴致,一本正经道:“那他就该好生种他的地,没事去给人卖什么命呢,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把那块地收拾好,不比帮别人收拾天下轻巧。”
武芙蓉:“读书人嘛,都有那么些心气儿在,能被人赏识尊重,便感到莫大的动容,就愿意追随对方了。”
“读书人就不怕死吗?”
“士为知己者死,想必是不怕的吧。”
“那读书人怕什么?”
武芙蓉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些不该出现的画面,使她不得不低了头掩盖眼中不适,双唇张了张,道:“折辱。”
可以杀可以剐,就是别将那点安身立命的心气儿,给消磨光。
夜半时分,武芙蓉做了场噩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上巳当晚,被裴钰强行带回晋王府的时刻。
衣服被撕碎的声音响在耳畔,那堵高山一样的身躯朝她压了下来,热气翻腾,手脚被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裴钰……”她齿间发出难耐哀求,“别,别这样对待我……别……裴钰!”
武芙蓉一下子坐起身,彻底把自己从梦中拔了出来。她气喘吁吁,连忙打量周遭场景,确定是在做梦,额头的冷汗一颗颗往衣襟里坠。
还好是在做梦。
她可以一辈子生活在桃源村,死在桃源村,也可以去其他更远更偏的地方,总之,不要再见到他了。
足足缓了有一刻钟,武芙蓉正要再睡下,外面却好似传来了溪牛的声音。
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幻听,但后来又听见了两声,确定真没听错,直接起身下床,披着衣服便出去看是什么情况。
正好与对面屋同样披衣出来的白氏打个照面,二人结伴一同往篱笆门走去。
夜深人静,月亮都隐在云后了。
隔着大段的距离,白氏一眼望出篱笆门外的那抹最高的黑影是自己儿子,忙小跑上前开门道:“溪牛?你怎么回来了?你身边这位是谁?你背上这位又是谁?为娘不是在做梦吧,你这是在干什么?”
溪牛气喘吁吁,似乎累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先,先别说这些了娘,我背上这位姑娘好像染上风寒了,快去给她熬些药吧,我,我太累了,快撑不住了。”
跟在溪牛身后的少女往前挪了两步,朝白氏哭道:“求您救救我们姑娘吧,我们本来是到山上游玩的,结果遇见狼群,狼把随从们都给咬死了,我们俩跑了好久才得了条活路,但又在山上迷路走不出去,我们……我们……”
白氏忙说:“好了先别说,救人要紧,溪牛你将这姑娘放下,我和你小武姐将她搀进去,你自己找地方歇着喝口水。”
溪牛照做,结果放下人直接瘫坐在地,半天站不起人。
武芙蓉和白氏一起把少女搀到了正屋的闲用竹榻上,紧接着便将烛火点燃。
烛火亮起的瞬间,武芙蓉转头去望榻上之人的脸,一眼下去,神情立刻变得复杂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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